全詩語言樸茂,情感真摯,有西晉阮籍詩的深婉低回,卻又多一份盛唐特有的健康明朗,清新明秀,胡應麟評其詩“深婉有致……然黯淡之內,古意猶存”(《詩藪》內編卷二),此之謂也。
塞 上
塞上:樂府曲名。《樂府詩集》卷二十一:“《晉書·樂誌》曰:《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晉書》:“劉疇嚐避亂塢壁,賈胡百數欲害之,疇無懼色,援笳而吹之,為《出塞》、《入塞》之聲,以動其遊客之思,於是群胡皆垂泣而去。”按《西京雜記》曰:“戚夫人善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則高帝時已有之,疑不起於延年也。唐又有《塞上》、《塞下》曲,蓋出於此。”此詩收於《樂府詩集》卷九十二《新樂府辭》中。此詩用樂府舊題寫時事,表現了詩人對東北邊境的憂患意識,同時表達了殺敵報國的決心。“盧龍塞”,一作“盧龍間”。“出皇都”,一作“臨此都”。“關河”,一作“關阿”,一作“關山”。
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萬裏,漢兵猶備胡。
邊塵漲北溟,虜騎正南驅。
轉鬥豈長策,和親非遠圖。
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
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於。
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
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鬱紆。
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萬裏,漢兵猶備胡——盧龍塞:為古代東北防禦少數民族侵擾的關塞,在今河北遷安縣西北。浩然:感慨貌。亭堠(hòu):古代用以瞭望、防備敵人的堡壘。漢兵:指唐兵。胡:此處指奚、契丹等盤踞於東北的少數民族。唐詩中常以漢代故實喻比唐代。四句寫詩人獨自驅車登盧龍古塞,望天地蒼茫,四野無涯。備敵的土堡亭堠星星點點地分布在萬裏邊防線上,胡兵尚自猖狂,唐軍不敢稍有懈怠。
邊塵漲北溟,虜騎正南驅。轉鬥豈長策,和親非遠圖——邊塵:邊地烽煙塵土。漲:彌漫。北溟:北海,指渤海一帶,為北地少數民族經常騷擾的地方。虜騎:胡族兵馬。虜,為對敵人的蔑稱。轉鬥:輾轉戰鬥,形容久戰不絕,徒耗兵損財。豈長策:非良策。和親:與少數民族媾親以弭戰爭。按玄宗朝曾幾次與奚族、契丹族和親,事見新、舊《唐書》。遠圖:長遠之策。四句寫渤海一帶為奚、契丹等部落聚集區,他們覬覦唐朝的物華天寶,時時率兵南驅侵擾我東北邊境,燒殺搶掠,而朝廷舉棋不定,或打打停停,致使戰事久拖不絕;或和親以睦之,亦隻助長敵人的氣焰,這哪裏是長久之良策呢?
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於——李將軍:指漢代著名邊將李廣,與匈奴轉戰多年,戰績赫赫,威名遠播,號為“飛將軍”。一說為戰國時趙國李牧,李牧曾守代(今河北蔚縣東北)及雁門(今山西代縣),曾一舉大破匈奴。按節:持節。節,指朝廷派遣使者出使邊地或地方以作為信物的旄節。皇都:京城。總戎:統領軍隊。掃大漠:靖滅胡塵。單於:匈奴對其酋長的稱呼。四句寫詩人由戰事頻仍,不能一舉靖定邊防,轉而憶念漢之李將軍,他當年帶領漢軍,一掃大漠,擒得敵軍首領,解除了邊患。
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鬱紆——感激:感情激蕩。縱橫謨:指王霸大略。縱橫:戰國張儀、蘇秦的合縱連橫之策。謨(mó):謀略。誰語:語誰,向誰訴說。關河:邊關的河山。鬱紆(yū):惆悵鬱悶。四句寫詩人思及國家邊患不斷,民不聊生,感古代驍將殺敵靖邊、英名萬代的事跡,願呈濟國安邦的宏謀大猷,報效國家。可是詩人空自豪情萬丈,仗劍獨立,卻無人訴說,隻能對著幽咽繾綣東流水和蒼茫沉鬱的青山傾訴著內心的憤懣不平。
前八句寫詩人走至塞上,見亭堠星羅、邊塵彌漫的戰備狀態,而憂患國事。中間四句懷古托今並抒誌,希望能有李將軍那樣的驍勇邊將,早靖邊塵。後四句為自我抒懷,表達壯誌難酬、悲歌誰訴的沉痛之感。全詩灌注著詩人對國事的深切憂慮,體現出詩人激昂慷慨、豪情俊發的英雄氣概。高適後來在安史之亂中脫穎而出,得授淮南、劍南節度使,委以重任,與年輕時的這種英雄豪氣、雄才膽識是分不開的。
薊門五首
薊門:見《薊門不遇王之渙郭密之因以留贈》注。此詩亦作於詩人北遊燕趙期間。組詩反映了邊地軍士生活的幾個方麵,表現出詩人對軍營中一些不公平現象的思索和對連年邊患的憂心忡忡。第五首“黯黯”,一作“茫茫”。
其一
薊門逢古老,獨立思氛氳。
一身既零丁,頭鬢白紛紛。
勳庸今已矣,不識霍將軍!
薊門逢古老,獨立思氛氳。一身既零丁,頭鬢白紛紛。勳庸今已矣,不識霍將軍——古老:老人,指一位久戍邊塞的老兵。氛氳:紛紜繁盛貌。一身:指老兵。零丁:孤獨。勳庸:勳業、功勞。庸,功勞。霍將軍:指漢代名將霍去病,為驃騎將軍,曾六次與匈奴作戰,大獲全勝。此詩寫詩人北遊薊丘,逢一戍守薊丘邊關的老兵,頭發斑白,孤獨老邁,憔悴脫形,煢煢孑立於蒼茫中,愁思紛紜,感時歎命。老人雖身經百戰,依然功勳難成,故感生不逢時,難遭遇如漢代霍將軍者,從而立功封侯。
其二
漢家能用武,開拓窮異域。
戍卒糟糠,降胡飽衣食。
關亭試一望,吾欲涕沾臆。
漢家能用武,開拓窮異域。戍卒糟糠,降胡飽衣食。關亭試一望,吾欲涕沾臆——漢家:指唐朝。(yàn):同“饜”,飽。糟糠:酒糟穀皮,喻粗劣食物。降胡:指歸降的胡人。關亭:當指邊關的戍樓。臆:胸,指衣襟。此詩寫唐朝國勢強盛,天子不惜窮兵黷武,開邊拓土,屯駐重兵於西南、西北、東北邊域,防備少數民族的騷擾,鞏固既有的邊防。天子寵信邊將,賞賜紛紜,而戰士卻戰袍襤褸,糟糠充饑,歸降的胡兵反能飽食終日。詩人佇立戍樓,感此不公平待遇,想邊卒孤寒頷,老死疆場,不禁泫然淚下。
其三
邊城十一月,雨雪亂霏霏。
元戎號令嚴,人馬亦輕肥。
羌胡無盡日,征戰幾時歸!
邊城十一月,雨雪亂霏霏。元戎號令嚴,人馬亦輕肥。羌胡無盡日,征戰幾時歸——亂霏霏:密集飛舞。元戎:主帥,指幽州節度使(治所在今北京城西南)。輕肥:輕裘肥馬,糧草豐足。羌胡:指奚、契丹少數民族。羌,本為西域少數族,此處借指。詩寫邊城寒冬,冰天雪地,凜冽刺骨。唐朝邊將軍紀嚴明,兵馬草豐糧足。胡兵擾亂邊境,時起禍端,戍邊的將卒經年累月嚴防寇亂,思鄉心愁,歸日無望。
其四
幽州多騎射,結發重橫行。
一朝事將軍,出入有名聲。
紛紛獵秋草,相向角弓鳴。
幽州多騎射,結發重橫行。一朝事將軍,出入有名聲。紛紛獵秋草,相向角弓鳴——結發:古代男子成年時將頭發束在一起,稱為結發。橫行:縱橫馳騁。詩寫自古幽燕多悲歌慷慨之士,其少年結義天下,任俠使氣,騎馬射箭,氣骨淩風。一朝追隨將軍抗擊胡寇,馳騁沙場,不愛其軀,立下了累累戰功,聲名赫赫。英雄少年,走馬田獵,更是英姿颯爽,風動間角弓齊發,茫茫天宇,回蕩著勁弦錚錚之聲,久久不絕。
其五
黯黯長城外,日沒更煙塵。
胡騎雖憑陵,漢兵不顧身。
古樹滿空塞,黃雲愁殺人。
黯黯長城外,日沒更煙塵。胡騎雖憑陵,漢兵不顧身。古樹滿空塞,黃雲愁殺人——黯黯:陰暗貌。更:此處指繼續。憑陵:仗勢侵淩。漢兵:唐朝軍隊。空塞:空曠的大漠邊塞。詩寫長城外,因了戰爭的猙獰殺氣、烽煙的死氣沉沉,一片陰雲慘淡之色,落日盡早地收束起最後一抹光輝,隱沒於西天。胡寇氣焰囂張,依仗鐵馬快箭,如狼似虎侵淩邊關,唐朝兵將奮不顧身,英勇殺敵。古樹蒼鬱,連綿於茫茫古塞間,黃雲繚繞,愁殺遠戍的征人。
全詩五首,第一首描寫一邊關老兵,借其口反映兵卒的艱苦戍邊生活,並對邊將的庸碌無能、戰事不濟進行微諷。第二首寫軍中戍卒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以及詩人對他們的同情。第三首寫軍隊裝備精良以及戍卒的思鄉情緒。第四首寫少年邊將的矯健風姿。第五首寫唐兵麵對敵人淩厲的攻勢,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保疆衛國。五首各呈尺幅之畫,短小而精致,抒情、描寫、議論或相融無間,或參差相錯,點染出邊關生活的各個側麵。全詩如一組氣勢悲壯、豪邁雄闊的交響曲,或悲情肅殺,低回繾綣,或悲歌慷慨,激昂奮發,或明麗清新,簡淨如畫。詩人飽滿豐沛的情感與豐富深沉的內容,也造成全詩一種風骨振鑠、跌宕起伏的風致。語言樸茂無華,古韻悠長。
營州歌
《新唐書·地理誌》:“營州柳城郡有柳城縣,西北接番,北接契丹,東有碣石山。”在今遼寧朝陽縣。此詩為高適自創新樂府。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雲:“王翰《涼州詞》、王維《少年行》、高適《營州歌》……皆樂府也。然音響自是唐人,與五言絕稍異。”作於高適天寶中出塞後。詩題一作《營州》。
營州少年厭原野,皮裘蒙茸獵城下。
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營州少年厭原野,皮裘蒙茸獵城下——厭:滿。原野:《禮記·月令》:“周視原野。”鄭注:“廣平曰原……平野也。”《文苑英華》厭作滿。蒙茸:《詩經·邶風·旄丘》:“狐裘蒙戎。”傳:“蒙戎以言亂也。”《左傳·僖公五年》:“狐裘茸。”注釋:“茸,亂貌。”城下:城外,亦指郊野。古代城郭四周高牆,因謂外為下也。這兩句寫營州少年善騎好武,聚於郊野,以獵為戲。
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虜:對胡人之蔑稱。不醉人:猶言人不醉,極言胡人擅飲。這兩句寫胡人自小即長於騎射,又豪爽擅飲,雖千鍾而不醉。
作為邊塞詩人,高適功名心極強,故而多以詩表達對人生理想的渴望,其邊塞詩也因而多直抒胸臆。然這首詩中詩人卻著筆營州民俗尚騎射之風,以欣賞的眼光描繪了一幅邊地異族風情畫,塑造了“營州少年”的英武形象,鮮活生動,躍然紙上。於高適而言,此詩固為閑筆之作,不過這恰好告訴我們,高適非不善於像岑參那樣以輕靈或優美的筆觸描摹山川風物與異族風情,隻是由於過於濃烈的功名意識使他更執著於將筆墨集中於邊塞戰爭方麵,不過此詩卻是個例外。這首詩形式上押仄韻,音調高古。所以,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雲:“高達夫《營州歌》……寫塞外情狀。詩用仄韻,音節亦殊抗健。”所言良是。
醉後贈張九旭
張旭,唐代著名書家,號為草聖,與賀知章等共為“飲中八仙”,又與賀知章、包融、張若虛合稱“吳中四士”。《新唐書·李白傳》:“(張)旭,蘇州吳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複得也。世呼張顛。初仕為常熟尉。”後又任左率府長史、金吾長史。此詩當是詩人開元二十四年(736)在洛陽所作。詩中“謾”一作“漫”。
世上謾相識,此翁殊不然。
興來書自聖,醉後語尤顛。
白發老閑事,青雲在目前。
床頭一壺酒,能更幾回眠?
世上謾相識,此翁殊不然。興來書自聖,醉後語尤顛——謾:輕慢。這四句意思是世人泛然相交,即謾稱知己,而張旭殊不以為然。他任情率真,興致高漲時即奮筆而書,大醉之後則肆意而言,頗為顛狂。
白發老閑事,青雲在目前。床頭一壺酒,能更幾回眠——白發:李頎《贈張旭》:“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青雲:郭璞《遊仙詩》:“尋我青雲友,永與世人絕。”此言張旭誌趣脫俗。這四句寫張旭閑逸放曠之致,意思是張旭雖皓首事閑,卻誌趣宏放。他置酒於床頭,乘興而飲,醉即臥榻而眠,不複問老之將至。
高適此詩恰似為張旭所題的一幅人物肖像。開頭兩句總寫,描繪張旭肖像之輪廓。詩人寫張旭卻先以“世上謾相識”起筆,既借以反襯,也見出措意曲折,頗為巧妙。後六句,則就細部著筆,具體描繪張旭形象。三、四兩句以“興來”、“醉後”之態,突出張旭行為舉止上的“顛狂”。五、六兩句則由表及裏,重在描寫張旭雖一生落拓而不以得失係於胸懷,仍然誌趣宏放,脫略世俗,以青雲為友,突出其精神上的追求。結句由人而及物,借床頭酒壺,從側麵再為張旭形象增添一筆,從而使人物形象更加飽滿、生動。總之,此詩雖為五律,但筆墨飽滿有力,給人以酣暢痛快之感,讀來令人興起。
這種效果與詩人“醉後”而作此詩頗有關聯。因為是醉後而作,詩人也罷去拘束,放縱情致與筆墨,為我們描繪出張旭活脫脫的形象來。《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周碨語雲:“達夫率口生韻,其贈寄、送別諸篇,不事鉤棘為奇,皆一氣嗬成,豐態有美女舞竿之致。”驗以此詩,可謂所言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