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嚴法師站在醫學院課堂講台上,通常那是教授給學生傳授科學知識的地方,聽著聽著,我便忘記了她的宗教人士身份,覺得她成了一位穿灰袍的教授。或許因為我這雙俗眼無法超越物質的具象,無法練就“開天目”奇功透視超自然的靈異虛境,我隻看到一位穿灰袍的教授式的演講家循循善誘地剖析著人生的道理。她背後沒有“祥光閃耀”,頭上沒有光環,她和普通人一樣說著尋常百姓的家常話。但是,她的眼睛和麵龐以及整個身姿不知有什麼磁力能夠吸住所有人的目光。在花蓮和台北的幾次會麵,我一直未能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她用一句非常生活化的語言解釋了生命的本質:“人生沒有所有權,隻有使用權。”
她站在講台上語調平和地說:“我常常對大家說,人生沒有所有權,隻有使用權。這就是說呀,這短暫而難得的人身,我們難以永遠擁有它,但我們可以做主使用它,用好它。世上最消福的是我們這個身體,一輩子享受到多少好東西呀!哎呀,人生呀,真是一段緣啊!走的時候舍不得,其實最後還是要舍!人生既然隻有使用權,就要趕快發揮它的功能,不用白不用。最後把我們的軀體貢獻出來,讓教授教學生,學生畢業後成為醫生會去救助更多的病人,這是多麼大的功德呀!台灣好幾所醫學院都缺乏大體,同樣是醫學應用嘛,我們也應該援助他們。佛教一向講惜福,惜福種福。珍惜我們享受到的每一分幸福、每一粒米,珍惜一切資源。人生到最後還能讓軀體有用,去發展未來的醫學,最好不要讓它浪費掉,這也是廢物利用嘛!希望大家多多以正確的心態來看待軀體,我對大家很感恩……”
聽了這些深入淺出、生動親切的話語,我簡直懷疑這不是在談遺體捐贈,隻是勸人捐出一件穿破了的舊衣服。“人生沒有所有權,隻有使用權”這句通俗易懂的話語,形象而睿智地揭示了人生的真諦。任何一個人,無論是帝王還是貧民,對自己的生命都沒有永遠的所有權。百萬富翁,其財產也隻有使用權——他的生命這一段的使用權,他一旦死去,使用權即告到期;縱然他能夠以其遺產傳給子孫,子孫也隻能各自擁有其生命那一段的使用權,何況使用不好即歸他姓,富貴人家的後代中敗家子還少嗎?
因此,人對身外之物要看開,佛教理論謂之“看得破”。這方麵的道理人們早就懂得了,然而,真正“看得破”的人卻不多。在聆聽證嚴法師演講之前,我對“身外之物”的理解一向隻局限於“身外”——功名利祿、物質享受,從來沒有想到過本“身”。經法師這一點破,我這才領悟到人一旦死去,原本歸自己“使用”的“身”——軀體,也就和其他東西一樣成了身外之物了。可以說,悟出了這一層,是我花蓮之行的最大獲益。雖然我一時還不能像出家人那樣看破紅塵,胸中卻也切實地有了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回顧名利場那些得失榮辱是非恩怨,心裏覺得輕鬆多了,也超脫多了。
死亡的美稱——往生
證嚴法師作完關於遺體捐贈的專題講演,又率領大家拜祭了遺體冷藏室,談話內容當然會涉及死亡,但她極少說到“死”字,她把人的死亡稱為“往生”。往生——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的說法,個中原因本文在前麵交代過了。我自幼生活在中國內地,受到的是一種教育,而且青年時代趕上了“文革”,中年以後雖然有所補課,對於宗教知識仍然隻有一些浮淺的了解。第一次聽到“往生”一詞,而且是證嚴法師親口所說,麵對“死亡”“遺體”這樣一些沉重可怕的話題,我那繃緊的心弦一下子變得輕鬆了。生者對於親友的去世,還能有什麼比“往生”這個說法更能安慰人心、減人悲痛、給人希望呢?人們對親友或尊敬的人之死一般都不忍直言那個嚴酷的“死”字,於是才有了許多代稱——去世、故去、謝世、逝世、作古、仙逝、駕鶴西歸……相比之下,都不如“往生”讓人心裏覺得溫暖、熨帖,甚至歡喜。我很想弄清楚這個詞的由來,《宗教詞典》中有個詞條介紹了《往生論》,全稱《無量壽經優波提舍願生偈》,亦稱《淨土論》,讚述阿彌陀極樂淨土的莊嚴,勸人修行積善,死後可往生淨土。《辭海》中對這一詞條的注釋和《宗教辭典》類似,隻多了一項說明:“往生,佛教名詞。”我反複琢磨,似乎“往生”更像一個動詞,表達“前往”“走向”新的生命的意思。死亡本來是靜止了、寂滅了,“往生”卻注入了新的動感與希望。有了這樣撫慰人心的作用,哪怕它隻是個形容詞,我也樂於接受啊!這樣一個充滿人情味兒的宗教用語,又出自充滿人情味兒的證嚴法師之口,愈加富有令人浮想聯翩的感染力了。
證嚴法師說出“往生”二字時,我當時所受到的感召真是如聞天籟、醍醐灌頂。在這裏我要特別提到證嚴法師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一種魔法般的磁力,音色清亮悅耳、甜潤動聽,天池瓊漿般澄澈透明沒有一絲雜質,山泉溪水般汩汩流入人們的心田。在拜見證嚴法師之前,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任何人擁有如此柔美委婉而又極具穿透力的嗓音。她是一位出色的演講家,但她與那些雄辯滔滔、巧舌如簧、慷慨激昂、以煽動人心為能事的演講家迥然不同。她說話聲音不高、語速緩慢、語氣溫和,麵含微笑、不慌不忙地娓娓道來。她從不故作高深,總是以通俗易懂的話語闡明深刻的佛學哲理。
證嚴法師關於生死奧秘的闡釋,因我聽不懂閩南話,可惜不能完整地記錄下來。雖然她時時用國語複述要點,雖然有靜原師姐從旁翻譯,我還是隻能記些片斷,回來以後再加以整理,不敢說完全忠實於原話,其大意是不會錯的。她以悲憫的目光環視聽眾,循循善誘從“生”談起:“嬰兒出生時為什麼會啼哭呢?胎兒離開了母親獨自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他很痛苦,所以哇哇大哭。但是,隻是刹那間,就消失了生的痛……生的過程,大家都知道,而死的經驗無人告訴你。其實,往生並不痛苦。有一位林師兄差一點往生,被醫生搶救過來。後來他告訴我,在那個臨界的時刻,他覺得自己輕飄飄地飄在天空,看見不在世的親人向他招手……每天的睡覺就是小死,也是輕飄飄呀,也沒什麼痛苦呀……往生以後把大體捐出來讓教授教學生,醫生為了給學生講解做解剖,他(往生之人)絕對不會有什麼痛苦。馬先生是我的弟子,他臨終前,我去醫院看望他,他對我說:‘師父,我往生以後,你一定利用好我的遺體!你一定還要拉拔我,我要生生世世追隨師父……’醫學院教解剖課的曾教授,對大體的處理很好。在解剖之前,他帶領學生們向大體行禮、念佛、感謝往生之人的貢獻。事先,他用好多塊布單把大體一部分一部分蒙好,上麵再蓋上一層大罩單。講課時他一層一層掀開,先從腳講起,講到肢體哪個部分才掀開那一塊布,解剖過的部位再用布單一一遮好,最後才讓學生看到頭部。他處處表現出對大體的尊重,體現尊重生命的心意,讓學生一邊學習解剖一邊體會到這一點,日後才會成為一個好醫生……解剖課用過的大體,師父們會為他誦經念佛,舉行隆重的儀式才送去火化。旁邊有一間感恩堂,骨灰盒永遠供在感恩堂裏,生死與慈濟長相處……”證嚴法師講到這裏,鄰座的靜原師姐告訴我:“曾教授也是我們的師兄,上人要求對大體要給以尊重,他做得很好。學生們都對上人的大愛精神十分認同,他們說,我們何其有幸!我們很感恩,這些大體生前都是些有名有姓的人啊,是他們幫助我們學醫學知識,我們畢業以後一定要回報他們的功德,回報社會人群!”聽著證嚴法師的講演及靜原師姐的插話,我的心窩一陣一陣發熱,鼻子一陣一陣發酸,眼睛一陣一陣發潮,為了盡量詳細地作記錄才盡力把淚水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