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宗子相,天姿奇秀,其詩以氣為主,務於勝人,間有小瑕及遠本色者,弗恤也。吳明卿才不勝宗,而能求詣實境,務使首尾勻稱,宮商諧律,情實相配。子相自謂勝吳,默已不戰屈矣。徐子與斟酌二子,頗得其中,已是境地,精思便達。梁公實工力故久,才亦稱之,嚐為別餘輩詩一百韻,膾炙人口。惜悟汗未幾,中道摧殞,每一念之,不勝威明絕鍔之痛。
子相自閩中手一編遺餘,乃五七言近體,予摘其佳句書之屏間,雖沈侯采王筠之華,皮生推浩然之秀,不是過也。世言古今不相及,殊??,有識者當辨之耳。中聯寄贈予者,如“萬裏蘼蕪色,秋風一夜深”,又“一身詩作癖,萬事酒相捐”,“枕簟疏秋雨,江山隔暮煙”,又“金山一柱立,滄海萬波隨”,又“愁來失俯仰 ,書去畏江河”,又“屢書心盡折,一字眼堪枯”,又“袖中芳草寒相負,馬首梅花春自憐”,“孤角千家滄海戍,故人雙鬢薊門煙”。他作如“開尊銷夜燭,聽雨長春蔬”,又“爾輩甘雲臥,吾生豈陸沉”,又“宦情疏病後,世事得愁先”,又“青山移病遠,白雁寄書輕”,又“忽雨新楓橘,如雲長蕨薇”,又“江樹低從密,溪流曲更分”,又“雨氣千江入,秋聲萬木多”,又“日落中原紫,天高北鬥垂”,又“夜立殘砧杵,園行久薛蘿”,又“江平低雁翼,潮落進漁竿”,又“星河雙杵夕,風雨七陵秋”,又“戰伐乾坤色,安危將相功”,又“白雪孤調世,黃金巧識人”,又“種橘開新溜,尋芝數落霞”,又“生難看白發,死豈負青山”,又“誰家羌笛吹明月,無數梅花落早春”,又“愁邊鴻雁中原去,眼底龍蛇畏路多”,又“衝泥匹馬時時立,入俯寒雲片片孤”,又“絕壁晝開風雨色,斷虹秋掛薛蘿長”。結句如“登樓知有賦,莫向眾人傳”,又“浮生同遠近,斟酌向鸕鶿”,又“泰陵千古淚,一灑翠華東”,又“吾將付風雨,片片作龍鱗”,賦旬。又“自知寒色甚,不敢怨明珠”,又“薊門舊侶能相憶,八月雙鴻起太湖”,又“衣裳歲暮吾將換,好與青山長薛蘿”,又“浮生轉覺江湖窄,難把衣裳任芸荷”,又“醉來偃蹇三湘裏,更是何人《白雪篇》”,又“江門十裏垂楊色,莫把時名負釣綸”,精言秀語,高處可掩王孟下亦不失錢劉。
謝茂秦曳裾趙?,嚐謁崔文敏銑,崔有詩贈之。後以救盧次?,北遊燕,刻意吟詠,遂成一家。句如“風生萬馬間”,又“馬渡黃河春草生”,皆佳境也。其排比聲偶,為一時之最,第興寄小薄,變化差少。仆嚐謂其七言不如五言,絕句不如律,古體不如絕句,又謂如程不識兵,部伍肅然,刁鬥時擊,而寡樂用之氣。
吾嚐合刻盧次?俞仲蔚及茂秦集,蓋取次?騷賦,俞五言古,謝近體為一耳。然歌行既乏,絕句亦少。俞嚐有《寶劍篇》,中雲:“海內嚐令萬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如此語亦不可多得。
徐子與之於各體,無所不工。明卿乃有獨至。
李於鱗文,無一語作漢以後,亦無一字不出漢以前。其自敘樂府雲:“擬議以成其變化。”又雲:“日新之謂盛德。”亦此意也。若尋端議擬以求日新,則不能無微憾,世之君子,乃欲淺摘而痛訾之,是訾古人矣。
文繁而法,且有委,吾得其人曰李於鱗。簡而法,且有致,吾得其人曰汪伯玉。
餘嚐有《漫興》十絕,其一雲:“野夫興到不複刪,大海回風生紫瀾。欲問濟南奇絕處,峨眉天半雪中看。”於乎!此義邈矣,寥寥誰解者。
於鱗與子與書雲:“許殿卿《海右集》屬某中尉為序,不佞嚐欲畀諸炎火,乃周公瑕亦曰是。既已,不能禁其傳,然不可以欺智者,亦唯任之。”昨歐楨伯訪海上雲:某謂於鱗近過一國尉園亭賦詩,落句雲“司馬相如字長卿”,鄙不成語乃爾,定虛得名耳。此正是遊戲三昧,似稚非稚,似拙非拙,似巧非巧,不損大家,特此法無勞模擬耳。於鱗之欲焚某序,的然不錯也。
於鱗才可謂前無古人,至於裁鑒,亦不能無意。向餘為其《古今詩刪》序雲:“令於鱗而輕退古之作者,間有之;於鱗舍格而輕進古之作者,則無是也。”此語雖為於鱗解紛,然亦大是實錄。
始見於鱗選明詩,餘謂如此何以鼓吹唐音。及見唐詩,謂何以衿裾古《選》。及見古《選》,謂何以箕裘《風雅》。乃至陳思《贈白馬》、杜陵李白歌行,亦多棄擲。豈所謂英雄欺人,不可盡信耶?
於鱗為按察副使,視陝西學,而鄉人殷者來巡撫。殷以刻?名,尤傲而無禮,嚐下檄於鱗代撰奠章及送行序,於鱗不樂,移病乞歸,殷固留之。入謝,乃請曰:“台下但以一介來命,不則尺躓見屬,無不應者,似不必檄也。”殷愕然起謝過,有所屬撰,以名否則往。而久之複移檄,於鱗恚曰:“彼豈以我重去官耶!”即上疏乞休,不待報竟歸。吏部惜之,用何景明例,許養疾,疾愈起用,蓋異數也。於鱗歸杜門,自兩台監司以下請見不得。去亦無所報謝,以是得簡倨聲。又嚐為詩,有雲:“意氣還從我輩生,功名且付?曹立。”諸公聞之,有欲甘心者矣。
於鱗一日酒間,顧餘而笑曰:“世固無無偶者,有仲尼,則必有左丘明。”餘不答,第目攝之遽曰:“吾誤矣。有仲尼,則必有老聃耳。”其自任誕如此。
鱗於鱗嚐為?司空賦《新河》詩,中一聯曰:“春流無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宮。”不知者以為上單下重。按三月水謂之桃花水,為害極大。此聯不惟對偶精切,而使事用意之妙,有不可言者。闞?《九州記》:“正月解凍水,二月白蘋水,三月桃花水,四月瓜蔓水,五月麥黃水,六月山礬水,七月豆花水,八月荻苗水,九月霜降水,十月後槽水,十一月走淩水,十二月蹙淩水。”
於鱗自棄官以前,七言律極高華,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語,不輕變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晚節始極旁搜,使事該切,措法操縱,雖思探溟海,而不墮魔境。世之耳觀者,乃謂其比前少退,可笑也。歌行方入化而遂沒,惜其不多,寥寥絕響。
餘為比部郎,嚐與蔡子木臬副、徐子與主事、吳明卿舍人、謝茂秦布衣飲。謝時再遊京師,詩漸落,子木數侵之,已被酒,高歌其夔州諸詠,亦平平耳。甫發歌,明卿輒鼾寢,鼾聲與歌相低昂,歌竟,鼾亦止,為若初醒者,子木麵色如土,雖予輩亦私過之。子與複與子木論文,不合而罷。後五歲,子木以中丞撫河南,子與守汝寧,明卿謫歸德司理、張肖甫謫裕州同知,皆屬吏也。子木張宴,備賓主,身行酒炙,曰:“吾烏得有其一以慢三君子。”尋具疏薦之。餘謂子木雅士不俗,居然前輩風,近更寥寥也。
王允寧為修撰時,餘嚐一再識之,長大白皙,談說時事,慷慨激烈,男子也。遠則祖述司馬少陵,近則師稱北地而已,意不可一世士。又好?罵人,人多外慕而中畏之。其所最善者,孫尚書升,時為中允。其同年敖祭酒,以書規切之,允寧答雲:“仆猶夫故吾耳。顧於南中不宜,且南中亦不宜於吾,以故人取其近似者以為名,曰伉厲守高也。且仆戇直樸略,受性已定,猶仆之貌,修?廣顙,昂首掀眉,揭膺闊步,皆造化陶冶,不可移易。古之挾仙術者,能蛻人骨,不能易人貌。今公責仆勿高忽卑,擇中而居之,亦嚐有以裏婦之效顰聞於公者乎?仆即死勿願也。”允寧後念其母老病,乞南,得國子祭酒。歸省,道經華山,為文祭之,大約以母素敬神而不蒙庇,即愈吾母病,吾太史也,能為文以不朽神,其辭頗支離怪誕。居無何,以地震死。西安李戶部愈素恨允寧,假華山神為文詈而?之,今並傳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