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詩雲:“海色晴看雨,鍾聲夜聽潮。”至周以言,則雲:“海色晴看近,鍾聲夜聽長。”唐僧詩雲:“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至皇甫子循,則雲:“地是赤烏分教後,僧同白馬賜經時。”雖以剽語得名,然猶未見大決撒。獨李太白有“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黃魯直更之曰:“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晁無咎極稱之,何也?餘謂中隻改兩字,而醜態畢具,真點金作鐵手耳。
又有點金成鐵者,少陵有句雲:“昨夜月同行。”陳無己則雲:“勤勤有月與同歸”少陵雲:“暗飛螢自照。”陳則曰:“飛螢元失照。”少陵雲:“文章千古事。”陳則雲:“文章平日事。”少陵雲:“乾坤一腐儒。”陳則雲:“乾坤著腐儒。”少陵雲:“寒花隻暫香。”陳則雲“寒花隻自香。”一覽可見。
宋詩亦有單句不成詩者,如王介甫:“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又黃魯直:“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潘?老:“滿城風雨近重陽。”雖境涉小佳,大有可議,覽者當自得之。
昔人謂崔塗“漸與骨肉遠,轉於僮仆親”,遠不及王維“孤客親僮仆”,固然。然王語雖極簡切,入選尚未,崔語雖覺支離,近體差可,要在自得之。談理而文,質而不厭者,匡衡。談事而文,俳而不厭者,陸贄。子瞻蓋慕贄而識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極矣,韓柳振之,曰斂華而實也。至於五代而冗極矣,歐蘇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歐蘇則有間焉,其流也使人畏難而好易。
楊劉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則,明允之文渾而勁,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滿,介甫之文峭而潔,子由之文?而平。於鱗雲:“憚於修辭,理勝相掩。”誠然哉!談產有優劣焉,茂叔之簡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當,紫陽其稍冗矣,訓詁則無加焉。
或謂紫陽《居》大勝拾遺《感遇》,善乎用?言之也,曰:“青裙白發這節婦,乃與靚妝?服之冶女角色澤哉?”
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於長慶得一人,曰白樂天;於元豐得一人焉,曰蘇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然蘇之與白,塵矣;陸之與蘇,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語,雖涉議論,是佳境,出宋人表。用?故峻其掊擊,不無矯枉之過。
子瞻多用事實,從老杜五言古排律中來。魯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從老杜歌行中來。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絕句及頷聯內,亦從老杜律中來。但所謂差之毫?,謬以千裏耳。骨格既定,宋詩亦不妨看。
嚴滄浪論詩,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及其自運,僅具聲響,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聯雲:“晴江木落時疑雨,暗浦風多欲上潮。”然是許渾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別本作“空江”、“別浦”差穩。
嚴又雲:“詩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讀子瞻詩,如“詩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聯,方知嚴語之當。又近一老儒嚐詠道士號一鶴者雲:“赤壁橫江過,青城被箭歸。”使事非不極親切,而味之殆如嚼蠟耳。
元裕之好問有《中州集》,皆金人詩也。如宇文太學虛中、蔡丞相鬆年、蔡太常?、黨承旨懷英、周常山昂、趙尚書秉文、王內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直於宋而傷淺,質於元而少情。
元詩人,元右丞好問、趙承旨孟?、姚學士燧、劉學士因、馬中丞祖常、範應奉德機、楊員外仲弘、虞學士集、揭應奉?斯、張句曲雨、楊提舉廉夫而已。趙稍清麗,而傷於淺。虞頗健利。劉多傖語,而涉議論,為時所歸。廉夫本師長吉,而才不稱,以斷案雜之,遂成千裏。
元文人,自數子外,則有姚承旨樞、許祭酒衡、吳學士澄、黃侍講?、柳國史貫、吳山長淶、危學士素,然要而言之曰“無文”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