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照俺看,都是安拉安排好了的。那天夜裏,就是那天夜裏,兩個麥倉一起著了火!”
尤素福輕聲問道:
“著火了?”
“火是自己著的。至高無上的真主呀!”
“你是說,火是自己著的?”
“俺一點兒都沒騙你。就是自己著的。就像是有人用火柴點的……大夥兒在憲兵隊裏都說,阿裏是個沒心眼的人,仁慈的安拉生了脫粒機和東家的氣,就一把火燒了麥倉。這話說得在理。白天阿裏的腿斷了,東家不肯讓他上車,夜裏麥倉就著火了。你自己想想!”
“在理。”尤素福說,“可憐的阿裏一點兒心眼都沒有,像個小孩子……”
“就是嘛。咱的安拉最公正,最慈悲了!”
兩人同時抬頭向天空望去。漆黑的桉樹頂上,是一片布滿星星的純淨的天空。尤素福更加傷感了:
“唉,阿裏啊。”他說,“你說說,穆斯特克,俺回到村子裏,有啥臉麵去見鄉親們哪?”
“跟你有啥關係呀?”
“他們倆都是被俺騙進城裏的。特別是阿裏。他娘可是把他托付給了俺的。要換了俺是他娘,說啥也不會放他走的!”
“這是命!你能比安拉還清楚嗎?”
“不能這麼說!這可是大不敬哪……不過,婆娘能知道個啥?她肯定會問俺要她兒子的……唉,唉,唉,兄弟呀,你為啥就這麼一下子死了呢?”
“真是一下子死的。俺倆是並排在一起幹活的。俺倆也就剛開始幹了兩三天,都還是生手。俺倆經常念叨‘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可念叨了半天,有啥用?一幹起活來,俺就成了沒人疼沒人愛的機器,想停都停不下來。民工們這麼一來精神哪……你是沒瞧見俺們那個東家。他一喊‘弟兄們,加油啊,加油啊’……俺還不知道俺們這些民工嗎?你給他個板凳,他都會來勁,擋都擋不住!”
說著,希達耶提的兒子用力把煙頭彈了出去。煙頭像一隻螢火蟲一樣飛向遠處。
尤素福問:“那後來憲兵來了嗎?”
“來了呀。半夜裏來的,把大夥兒統統帶到了憲兵隊。後來,他們把俺們放了,就留下了師傅,工頭,還有東家。聽說法院還在審呢。結果咋樣,俺就不知道了。”
“唉,阿裏呀,兄弟欸!俺沒跟你說過嗎?你偏不聽,要不然,你也不會死呀!”
“那是死神幹的,朋友。你還不知道死神嗎?人家都說:死神一來,想要誰的命誰就得死。鬼才知道這死神是個啥脾氣!”
“俺咋對那個可憐人的娘說呀?她一直在盼著自己的兒子呢!”
“你又能咋辦?原來你還真買了煤油爐呀。”
“行了。”尤素福說,“讓煤油爐見鬼去吧!俺在想……”
“你在想啥?”
“俺在想別回去了!”
“你就想著這個?你能咋辦?又不是你害死了他!”
“話是沒錯,他不是俺害死的。可是……”
“可是啥?”
“發現屈庫魯瓦的,是俺!”
有一段時間,他們倆誰也沒說話。天已經很黑了,螢火蟲在他們四周飛舞,不遠處傳來人們的輕聲交談。突然間,傳來一陣哀傷的歌聲。那是發自內心、充滿著對自己的處境和這個世界的不滿的歌聲。頓時,尤素福的內心充滿了悲傷。他雙手掩麵,肝腸寸斷地失聲痛哭了起來。可不知怎的,一會兒之後,他的情感發生了徹底的變化,眼淚的源泉仿佛驟然枯竭了。他甚至變得怒氣衝衝。他仿佛看見“摔跤手”阿裏的娘此時正站在他的麵前,一邊說著:“是你把俺的兒子帶去屈庫魯瓦,騙他去打穀場上幹活的。你把俺的阿裏還俺!”一邊想撲上來抓住他的衣領。於是,尤素福脫口而出:“關俺啥事?俺有啥法子?沒錯,是俺把他騙出來的,可俺那是為了他好啊。俺讓他帶著別人的婆娘跑去幹農活了嗎?他就不該去,不該去幹啥農活。老老實實在工地上也學著當個泥瓦匠有多好。你說,穆斯特克,俺說的在理不?”
希達耶提的兒子說:“沒錯。”
“俺會跟她說:大娘啊,你兒子不是俺害死的。是他不聽勸,昏了頭。俺大伯說過,要是螞蟻長了翅膀,就離自己的死期不遠了。這話一點兒都不錯。要是阿裏不長翅膀的話……你說,俺說的對不對?”
“說得對,朋友,簡直就是真理!”
“可俺不能這麼說,穆斯特克。這可不是人幹的。要問為啥嘛,因為人活在世上,就得為別人著想,不然的話就別給這世上添亂!”
盡管啥也沒聽懂,可希達耶提的兒子還是說了聲:“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