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辦法,就算她罵,俺也不跟她計較,就當沒這事。那個可憐的婆娘已經夠傷心的了……”

希達耶提的兒子想再點根煙,可他自己的煙已經抽完了,就讓尤素福給他一根。尤素福把一整包煙和火柴一起遞給了他。希達耶提的兒子抽出一根煙點上,然後把剩下的煙連同火柴一起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30

原野上,凜冽的風席卷著C村。天空是黃銅色的,大地是灰色的。覓食的鳥在天空盤旋。附近應該是有死去的動物。

一個男人,一個瘦高個的男人,拎著一個木箱走在通向村子的路上。他豎起了藏青色呢子西裝的衣領,把頭縮在兩隻肩膀中間,身體微微向前傾斜。

他走著,邁著大步朝自己的村子走著,迎著風走著。他的耳朵,鼻尖,還有握著木箱鐵把手的瘦骨伶仃的手已經凍得冰涼。可他絲毫沒有感覺,繼續走著,不停地走著,走著。無論是黃銅色的天空,還是布滿了枯草的原野,還是覓食的鳥和凜冽的風,都無法讓他停下。

他走著,拎著箱子,一步步走近自己的村子。是他發現了屈庫魯瓦,可他又沒害死“嘴上沒毛”哈桑和“摔跤手”阿裏!

他走著,穿著簇新的衣服,蹬著高腰的膠底鞋,戴著沒有撕掉商標的嶄新的帽子,胸口別著黃色的圓珠筆,走著。“嘴上沒毛”哈桑的老婆、閨女,“摔跤手”阿裏的娘,開咖啡館的“嘚啵蟲”,“長胡子”的兒子,黃銅色的天空,原野,天空中覓食的鳥,腳下平坦的平原和平原上凜冽的風……他走著。

他往前走,可村子在凜冽的寒風中仿佛在往後退。

可他依然走著。盡管凜冽的寒風擊打著他的耳朵,可他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他朝著自己每向前邁出一步仿佛就後退一步的村子執著地走著。

突然,他聽到了狗叫。那是他所熟悉的聲音。他興奮起來,用空著的一隻手摁住一個鼻孔,從另一個鼻孔中用力擤了擤,然後把手在呢子褲上擦了擦,毫無必要地整了整頭上的帽子。

他整個身體,連同骨髓都被一股強烈的自豪感所填充。

哈桑?

阿裏?

沒錯,他們是不在了,他們是已經留在了不歸路上,可罪過在他嗎?那是他們的宿命,是死神的召喚!不是他害死了他們。安拉知道他的心,他不願意看到他們死,也沒想過要他們死。“嘴上沒毛”哈桑的老婆和閨女,還有“摔跤手”阿裏的娘聽到消息會來問他。他是沒有害死他們,也不願意看到他們死,可她們能聽嗎?慟哭,哀歎,尖叫……整個村子的人都會聚集在一起,瞪大了眼睛向他打聽。哈桑在哪兒?阿裏在哪兒?他知道該咋說,他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可他們能聽嗎?女人和小孩能懂嗎?她們的家會變成靈堂。他不能把煤油爐拿出來,也不能把褂子給自己的老婆。

他憤怒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不能給,也不應該給,不合適給。得等到大家都回家了以後……村裏人會把他當成是害死了哈桑和阿裏的人。天哪。就算村裏人相信這是命中注定,可還是會把他當成是害死了哈桑和阿裏的人的。特別是阿裏的娘,會叫著“俺的阿裏啊”、“俺的阿裏啊”,哭昏在地上!

他心煩意亂地歎了口氣。

原野,寒風,覓食的鳥。覓食的鳥已經遠遠地落在了他的身後。

他走進了由土坯房子組成的村子。

死一樣的沉寂!

正在變成風暴的寒風在土坯房的牆上撞得粉碎,然後又憤怒地聚集起來。

突然,一隻血紅色的公雞追逐著一隻帶著斑點的白色母雞從他跟前像閃電一樣跑過。

男人臉上露出了微笑,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可當他突然想到被自己扔在屈庫魯瓦的兩個夥伴的親人時,臉色立刻凝重了起來。

他們真的不是被他害死的!

一隻狗,幾隻母雞,兩頭疲倦的小牛犢……然後是男男女女的孩子們。留著長辮子的瘦弱的女孩子們在水池邊用銅瓢往水桶裏裝著水。她們詫異地看著拎著木箱的男人,一下子沒認出來。她們屏住呼吸仔細地端詳了一番,最後,一個瘦小的姑娘突然喊了起來:

“是俺爹!!”

喊完,小女孩把手中的銅瓢扔進水裏,甩開兩條細腿拚命跑了起來,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土坯房之間。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喊著:“娘,俺爹回來了,俺爹回來了!”

兩個男孩正在土坯房後的背陰地裏打著架。他們的母親正用紡車紡著毛線。在片刻的驚訝之後,兩個男孩停止了打鬥跑了出去:“爹,咱爹回來了!”

女人把紡車擱到了一邊,重新係好了頭巾。孩子們已經衝出門去迎接他們的父親了。女人從門邊向外望去:他來了,那家夥真的來了。沒錯,是他。穿著一身新衣服,蹬著高腰的膠底鞋,拎著箱子朝她走來。包括男人自己的孩子在內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村裏孩子簇擁著他,像過節一樣興奮。他們一起來了。可“嘴上沒毛”哈桑和“摔跤手”阿裏在哪兒呢?真的,他們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