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各自點上了一根煙。車站職員又叫了兩杯茶:

“這兩杯我來買單,尤素福師傅。”

“不成。”尤素福說。

“那哪兒行啊?”

“俺如今成了師傅了,朋友。茶錢俺都包了。”

職員沒有敗他的興:

“那好吧。”

尤素福已經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

“說了這麼半天,還沒請教你的大名呢!”

“伊赫桑。”車站職員回答,“大家都叫我‘棕色眼睛’伊赫桑。”

“應該是‘栗色眼睛’。”尤素福糾正道,“俺們都叫‘栗色眼睛’。這不打緊,兄弟。聽俺說,伊赫桑先生,人嘛,活著就是為了別人,不然的話,索性就別來這個世上添亂!”

說完,他打量了一下職員,然後問:

“俺說的對不?”

職員沒聽明白:

“你說的意思是?”

“俺的意思嘛,打個比方說,俺這不是當上師傅了嘛。你該說,沒錯!”

“沒錯。”

“那俺就應該把俺的手藝教給別人,教給一個生手!俺說的對不?”

“說的對。”

“俺學會這門手藝,還不到半年。可你得到工地上來,看看俺在腳手架上的樣子。跟俺比起來,機器算個啥?啥也不是!俺現在已經把手藝傳給了三個生手。俺在鄉下有個閨女,還有老婆和兩個兒子。閨女嘛,可別讓她聽見,遲早是要嫁人的。可兒子們就不一樣了。”

說到這兒,他想起了兩個兒子的樣子,神色立刻變得黯淡。過了會兒,他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一個叫買買提,另一個叫阿裏。買買提很瘦,很聽話。阿裏呢,可了不得,整個一個搗蛋鬼。你知道俺是咋想的嗎?俺想讓買買提去念書。俺村裏沒學校。要是有,俺早就讓他去上學了。啥都比不上讀書好。打個比方,你是讀過書的人,你跟俺們一樣嗎?俺整天都是風裏來,雨裏去的。你呢?享福著呢!”

他的話,勾起了車站職員的煩心事。

“鼓聲總是在遠處聽的時候才好聽的。”職員說,“實際上可不是你想的那樣。吃公家飯的,也分當官的和當小職員的。我屬於小職員階層。我的工作就是驗票。隻要一上班,20個鍾頭連軸轉,沒白天沒黑夜的。”

“既然享不了福,你當初還傻念書幹嗎?”

“當了小職員,沒人管你念沒念過書。再說了,也不是所有念過書的人都有好日子過的。老話說得好,要是人人都當了地主,誰去給奶牛擠奶呀?”

尤素福笑了:

“咱一塊兒擠嘛。可以輪流。”

職員想著自己的心事,又點上了根煙。

尤素福追問道:

“俺說錯了嗎?要是所有人都能齊心,山都能被推倒。就拿俺們蓋房子來說吧。一個人能蓋得了一座房子嗎?不能。砌牆得有專門的人,運混凝土的得有專門的人,拌混凝土的還得有專門的人。工廠裏不也一樣嗎?每人都有自己的分工。就跟咱鄉下的合作社一樣!”

兩人的第二杯茶也已經喝了一半了。

“不過,”尤素福說,“你知道俺現在在想啥嗎?俺琢磨著,讓俺兒子念了書,又能咋樣呢?還不如把他帶在身邊,把手藝傳給他。俺說的對不對?”

“這樣最好。”職員說。

“俺讓他倆都跟著。俺把手藝手把手地教給他們。俺從小就沒爹。俺一生出來,看見的是俺大伯。俺小時候,每天夜裏睡覺,都看見俺大伯在俺家,跟俺娘麵對麵坐著說話。”

其實,有天晚上他睡覺的時候,看見過他們倆從另一間屋子一起洗完澡出來,可他覺得現在沒必要提那事。

“大伯就等於是爹。俺剛生出來,看見的就是俺大伯。可現在呢,俺比俺大伯強得多了。要是他現在站在俺麵前,跟俺說這說那,俺就會對他說:大伯,你就閉嘴吧。你當年在外麵打工的時候,沒摸過泥刀吧。可你瞧瞧,俺現在已經是泥瓦匠了。俺已經超過你了。”說著,他續了一根煙,然後又把話題轉回到了自己的兒子身上:

“讓他們當泥瓦匠,可書也是要念的。就拿俺來說吧,在鄉下的時候,俺連一個字母都不會!”

“那現在呢?”

“現在嘛,一點兒點兒學唄。俺覺得,人得看得懂報紙,看得懂書。還有啥能比學會讀書寫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