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好明天再躺著歇一天。別出啥岔子,會給咱找事的。我知道說了也白說,可咱們還是得當心,別讓那些狗去嚼舌頭,說咱虐待啥的……”

“啥事兒也不會有。”賽奈姆說,“他們跟狗一樣。用不了躺多久,就能站起來到處溜達。你讓他們躺,他們都不會躺的!”

“這我知道,知道。可問題是,千萬別給咱惹事!”

夜色深處傳來陣陣蛙鳴。

一個孩子的啼哭傳向夜色深處。

這是某個民工七個月大的孩子。孩子的左胳膊被他那個疲憊不堪的母親壓疼了。孩子一哭,女人醒了。她實在困得不行,連連罵著“討債鬼,討債鬼”。

罵著,女人把自己孩子的胳膊一使勁甩到了另一邊。此時,她的丈夫一邊翻來覆去,一邊說著夢話:“俺沒吃飽,真的沒吃飽……”

女人借著月光看了看自己丈夫的臉。在濃重的夜色中,除了丈夫被月光微微照亮的胡子拉碴的臉,她別的什麼都看不見。然後,她把目光轉向了遠處。排水溝那邊有一道亮光,可女人根本就不關心,倒頭便躺在了自己丈夫的身邊。

棉田那邊的水溝邊,確實出現了一盞厚玻璃的水手燈。最先出現的是燈光,接著是抖動的影子,人的影子。有人湊著水手燈黃色的燈光,低頭在本子上記著當天晚上賭博時借了他們錢的人的名字。

“記上,半裏拉的大麻和兩杯茶!”

“記在誰的頭上?”

“庫爾德人海達爾。”

“好嘞,記下了。別的呢?”

“給維裏記上一裏拉的大麻!”

“別的呢?”

“凱克欠兩杯茶錢。”

“兩杯茶錢……”

“瘋子也欠兩杯茶錢。”

“……”

“……”

舉著燈的男人合上本子塞進了自己的口袋。然後想起了什麼,說道:“對了。那事兒成了。明天把他叫來,讓他滾打穀場去!”

“那女人同意了?”

“這還用問嗎?”

“她咋說的?”

“她還能咋說?俺跟她說能讓她待在莊園裏,她信了……”

“這下你稱心了。”

“沒錯。”

“可要是那家夥不肯去,咋辦?”

“他咋能不肯去?這兒又不是他家開的。你就直接拎起他的尾巴給扔走,容不得他說不去。你說的時候,俺會來幫腔的。他又不是她正經的男人!”

“你說的是。”

說完,兩人分開走了。

舉著燈的男人“噗”的一聲吹滅了水手燈。

彌漫著蟲鳴的夜幕下,傳來四散躺著的民工們的陣陣呻吟,蝙蝠們在銀色的月光下穿梭著。

提燈的男人消失在了農莊蓋著蘆葦稈的土屋間的黑暗中。

泥土是熱的,泥土是疲憊的,充滿著睡意。

偶爾有一顆星星劃出一道明亮的斜線,熄滅在閃爍的星空深處。

很遠處傳來一陣狗的叫聲。

一聲馬的嘶鳴,接著是一頭小牛犢的“哞哞”聲。

此時,晨光還隻是遠山背後的一片蒙蒙的灰色。

灰色正緩緩地降臨在平原之上。

這樣又過了一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民工們開始被喚醒。還沒睡醒的人們,即便睜開了眼睛,可還是會立刻翻滾回那睡意黏稠的黑暗之中。但是,他們是無法盡情地享受這甜美的深淵的。

“看看你這頭熊!”

“快起來,混蛋!”

“你這婊子養的,誰讓你去賭錢的?要不你有的是時間睡覺!”

“再不起,俺可要抽你了啊!”

“……”

“……”

地平線上的灰色已經放白了。

民工頭來到正提著褲襠站著的阿裏身邊。阿裏粗魯地打著哈欠,正要去撒尿。“喂,”民工頭說,“你杵在那兒幹嘛呢?”

阿裏聳了聳肩膀。

“俺要派你去打穀場那兒。”工頭說,“你去嗎?”

阿裏吃了一驚。這個民工頭可還從來沒有跟他這麼你我相稱過的。

“你是派俺?”

“就是你。”

“去打穀場?”

“是去打穀場。”

“打穀場是幹啥的?”

“打穀場嘛……就是脫粒機那兒!”

阿裏把一隻手伸進襯衫,用指甲在汗漬漬的身上撓著,一邊想著。民工頭問:“你想啥呢?”

“哎呀,頭兒,俺哪兒知道啊?”

“那裏要一個扛工的和一個坐台工。俺打算派你跟希達耶提的兒子一起過去……”

阿裏心煩地看了看他:

“那法提瑪咋辦?”

“你別去想法提瑪了。跟你說,法提瑪是俺的妹子。隻要俺活著,就虧待不了法提瑪。你就別操心了。俺會讓她待在莊園裏,讓她幫著做做飯,跑跑腿。錢一分不少。不過,你還真生來就是幹看機器活的料。瞧瞧你這身板……俺這可是替你想呢。那兒的工錢也多。錢多的活,俺幹嗎要給那些不知道底細的外人呢?”

滿腦子想著法提瑪的阿裏,注意到了民工頭一副拍馬屁的樣子,便說道:“你又不是俺的鄉親!”

“一個人會看在鄉親的分兒上替別人著想嗎?”

“那是為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