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正要出門,禿毛瘸子手裏端了滿滿一盆菜站了起來說:“等等。你幹的壞事你自己當。把這盆菜拿去,好歹也解解饞……”

希達耶提的兒子接過裝滿菜的盆子:

“你終於良心發現了啊?”

“跟俺的良心有啥關係?”

“你有良心嗎?”

他端著飯盆正要邁出屋門,突然想到了躺在床上的病人。誰知道他有多久沒有吃到過熱飯熱菜了。於是,他回身走到哈桑的床邊:

“坐起來,兄弟,坐起來。坐起來把這些菜給吃了。熱乎著呢,吃下去讓你肚子裏暖和暖和!”

他幫著哈桑在床上坐好。

“你有勺子嗎?”

哈桑點了點頭。希達耶提的兒子環顧了一下四周:

“在哪兒呢?”

哈桑用一隻幹癟的手指了指床下。希達耶提的兒子從床下拿出勺子,撩起外衣的下擺擦了擦,遞給了哈桑。哈桑連用勺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希達耶提的兒子從他手裏拿過勺子,耐心地喂了起來。一勺熱菜下肚,病人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感到自己好了許多。

喂完飯,希達耶提的兒子依舊用自己外衣的下擺擦了擦哈桑油乎乎的嘴巴,然後扶他躺倒,仔細地給他掖好了被子。

“行了,願安拉讓你早日康複!”

說完,他揚起頭把飯盆裏的菜湯倒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把飯盆還給禿毛瘸子。禿毛瘸子接過飯盆,氣鼓鼓地嘟囔道:

“對這樣一個安拉都不心疼人……”

希達耶提的兒子火了:

“快拿去。說人家是安拉不心疼的人……你要還算是人,就心疼心疼他!”說完,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

9

屈庫魯瓦火辣辣的太陽依舊盡其所能地烘烤著大地……

“摔跤手”阿裏在石灰池裏依靠著鐵鍁的把手,正在聽難纏的歐梅爾說話。難纏的歐梅爾來自尼岱省的農村。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已經在外打工十年了。開始的時候,也跟“摔跤手”阿裏和夥伴們一樣在工廠的軋花車間當過工人,在工地上幹過苦力,還給出租車、卡車和長途客車的司機們打過下手,後來當過中巴車司機。

此時,他正用滑到鼻梁根底下那雙小得一點點的斜眼看著阿裏說著:

“看見那個婆娘了嗎?她是俺從人家那裏搶來的!”

“為啥要搶啊?”“摔跤手”阿裏問。

“因為賭氣!”

“那姑娘肯定也看上你了吧?”

“你這話問的……”

歐梅爾傷感了起來。他點上一根煙,用手掌心遮擋著抽了起來。為了防止工頭看見煙霧而察覺他們磨洋工,他每次都要彎下腰,把嘴裏的煙吐向池子裏的石灰上。

“……那時候俺穿著軍褲,上身是藏青的西裝,頭上戴著燈芯絨的八角帽,腳上是一雙鋥亮的靴子。你可不知道,俺這身打扮,那叫個帥!”

說著,他那雙斜眼陶醉地眯縫了起來,顯得愈發地小:

“……不是吹的,俺這身打扮,一進村,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連那些闊佬都是!”

“他們是些啥人啊?”

“那些鳥人是村子裏的安拉。村裏人從來不知道的、沒見過的和沒聽說過的東西,都是他們最先帶進來的。他們很有錢,在村子裏說一不二。他們連留聲機都有,而且是成雙成對的。村裏有留聲機的咖啡館是他們開的。先不去說他們了。到了黃昏,村裏擺起了酒席。你想想,擺酒席的時候能沒有俺嗎?那時候的俺可不是現在這樣的,簡直就是花錢如流水啊,從城裏帶回來的酒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俺把酒瓶子一下子擺了一長溜……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為啥嗎?因為俺從小就沒爹沒娘。可那些有爹娘的,能跟俺比嗎?長話短說,大家你一杯,我一杯,還不就醉了嘛。那可是酒啊,喝下去能跟在瓶子裏的時候那樣?跟你說啊,兄弟,也不知道咋的,喝著喝著俺就跟他們戧了起來。原來是俺的軍褲、燈芯絨八角帽和酒之類的惹惱了那些家夥。也是啊,那些闊佬啥時候被人小瞧過呢。什麼新鮮玩意兒,都是他們先有的。忘了為啥了,俺一腳踹翻了桌子,哇呀一聲躥了出去,拔出刀子衝他們喊:婊子養的,都給俺閃開!”

說到這兒,他意猶未盡地歎了口氣。

“後來呢?”阿裏問。

“後來嘛,當然是一片混亂。闊佬們人多,俺就自己一個人。不過,村裏人都是向著俺的。向是向著俺,可村裏所有的地、房子都是闊佬們的。村裏人就像是被關在家裏的犯人。他們頭上還有東家呢,當然不敢吭聲啦。你知道吧,俺拔出刀,躥了起來。俺當時的樣子,比剛下了崽的母馬還要凶。那時候,俺是個愣小夥兒,他們呢,怕肯定是怕的,可丟不起這個人。俺要是死了,沒人會為俺哭。可要是他們當中死了一兩個,天都要塌了,還不得守上7年孝啊。就這樣,俺跟他們打了起來。幾個回合下來,俺肩膀上被他們紮傷了。他們傷了俺,俺當然也不是吃幹飯的。俺就像一隻撲進羊群的狼,狠狠教訓了他們……要不是後來憲兵來了,俺絕對就吃了他們一兩個了。憲兵攔住了。不過也挺好,正是火候。第二天,村裏人自然就把俺的事掛在了嘴上,可俺一點兒都不知道。俺這個法提瑪,就是俺現在這個婆娘。她聽別人說了俺的事,當時就看上了俺。那時候,俺已經收拾停當,準備進城了。有人悄悄給俺帶口信說,法提瑪問你好呢,她在村頭的水池子那裏等你,讓你一定要去。俺就問,法提瑪是誰啊?傳信的老太婆就告訴俺,法提瑪是闊佬的一個閨女。俺當時就說,這事兒不行,那個法提瑪還是個小丫頭。老太婆笑了。不過,俺還是去了村頭的水池子。法提瑪就是法提瑪,一見到她,俺整個人都酥了。她對俺說:“歐梅爾,俺心裏著火了,再也待不住了。你想把俺怎麼樣就這麼樣,帶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