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素福也不知道,所以隻是模棱兩可地說了句:“可能看得到,也可能看不到。”阿裏歎了口氣說:
“要是看不到的話……隻有看得到,俺的心才能定下來。要是心定不下來,管啥用啊?”
他們回到住所,禿毛瘸子迎了上來:
“咋樣了?成了?”
尤素福很不情願地說:“成了。”
“你們啥時候去上工?”
“明天。天一亮……”
“你們以後住哪兒?”
“那裏有個窩棚。”
“看樣子,你們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瘸子又吃了一驚:
“你不是在騙俺吧?”
“俺發誓。”尤素福說。
“那這個病人,你們的鄉親咋辦?”
“摔跤手”阿裏和尤素福的表情一下子複雜了起來。必須承認禿毛瘸子說得沒錯:他咋辦?
他們看了看被子底下一動不動地躺著的“嘴上沒毛”哈桑。他們是不可能把他也帶去的。即便帶他去,包工頭和工頭難道會同意?
“可憐啊,”禿毛瘸子說,“沒有你們,他病成這樣咋辦啊?”
尤素福考慮了很久。“俺說大叔,”他說,“俺們也沒主意了。帶他走不成,不帶他走的話……”
“也不成。”阿裏接茬兒道。
禿毛瘸子也很不安。倆鄉親走了之後,這個已經不可能幹活的人有什麼理由在這裏再住下去呢?
“他會死的,”瘸子說,“他肯定會死在這兒!”
“摔跤手”阿裏:
“你能不能行行好,時不時地給他搭把手呢?”
瘸子害怕的正是這個!
“俺可是個殘廢,小夥子。俺連自己都幫不了啊……”
“嘴上沒毛”哈桑其實一直醒著,聽到了他們說的所有的話。
“看起來,你們的鄉親情意也就到此為止了啊?”禿毛瘸子說。
他這話讓兩個小夥子非常別扭。“大叔,你說俺能咋辦?”說著,尤素福朝地上擤了擤鼻涕。“不是俺讓他得病的,是安拉……”
“摔跤手”阿裏粗魯地撓了撓癢:
“咱大家都是為了掙錢糊口。俺們拋家離鄉為的是啥呀?”
“還不就是為了能掙幾個錢嘛……但願安拉能原諒俺的罪過。俺們也沒轍了。俺就是把他帶上,包工頭,還有工頭……”
“包工頭,”阿裏說,“特別是包工頭,尤素福!”
“挨千刀的,肯定不答應的……”
“要不然俺們咋會這樣呢?他可是俺鄉親啊。”
“要不然的話,俺們肯定會帶他一起去的。”
“供他吃、喝能花幾個錢啊?”
“嘴上沒毛”哈桑的被子慢慢地掀開了,露出一張胡子拉碴、蠟黃的麵孔。他用那雙深凹在黑眼圈中毫無生氣的眼睛,以極大的憂傷看著兩個夥伴:
“兄弟們,你們安安心心地去吧。”哈桑說,“咱們一起吃過了鹽,吃過了麵包。你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由老天爺來定吧。俺知道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要是俺在這裏有個好歹,要是你們能平平安安地回家,一定要替俺好好地親親艾米娜的那雙黑眼睛……”
他那隻幹枯的手伸到枕頭下麵,取出早就買好了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綠色發卡和同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紅木梳遞了過去:
“把這些也給她……”
尤素福接了過去,他被震驚了。哈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尤素福的臉上,伸出的手無力地落在了被子上。
“摔跤手”阿裏攥緊了兩隻碩大的拳頭,憤怒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令他憤怒的,不是他的鄉親哈桑,而是讓哈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的這個時代,還有宿命……
過了一會兒,哈桑把臉轉向了一邊。他之所以這麼做,一方麵是為了不去看為離開而開始收拾行李的兩個鄉親,一方麵也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目光去幹擾他們。因此,他沒有看見自己的鄉親像兩個小偷一樣倉皇而去的樣子,隻是聽見了禿毛瘸子憤怒的聲音:
“去死吧!”
哈桑一下子轉過了頭:
“為啥要罵他們?”他問,“大叔,你為啥要生氣?”瘸子的氣主要是衝著哈桑來的:
“你問為啥?這還用問?有這樣撇下生了病的鄉親拍屁股走人的嗎?真是罪過啊!”
哈桑帶著哭腔繼續維護著自己的鄉親們:
“你讓他們咋辦啊?他們不也是為了糊口、養家嘛。他們也沒辦法。”
禿毛瘸子此時對哈桑已經是火冒三丈了:
“那好啊,俺也幫不上你的忙,你自己看著辦吧!”
“別這樣,大叔。”哈桑說,“死了的驢還會怕狼嗎?”
第二天將近中午的時候,希達耶提的兒子湊到禿毛瘸子正在爐子上燒著的鍋跟前,東張西望了一下之後便掀開了鍋蓋。一股劣質橄欖油的味道隨著熱氣飄散開來。他趕緊蓋上了鍋蓋,連著朝地上吐了幾口唾沫,開始找勺子。隨即又想起了什麼,起身走進了屋裏,拿起禿毛瘸子已經坑坑窪窪的飯盆,然後回到了爐子跟前。飯盆上綠色的搪瓷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他重新在爐子邊蹲下,掀開了鍋蓋。這當口,他發現了飯勺。於是他從牆上的洞裏拿過飯勺,裝了滿滿一飯盆菜。當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禿毛瘸子突然從馬棚的角落裏冒了出來。一看見希達耶提的兒子,瘸子立刻放下手裏提著的破水桶衝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