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記員仿佛聞到了大糞的味道般皺起了眉頭:

“該說‘我們冷’,你這個笨蛋!”

工人的牙齒在打架:

“俺們……冷。”

“說‘我們冷’!”

“俺們……冷!”

“你不是故意的吧?我—們—冷!”

“俺—們—冷!”

“你真是頭笨熊。是我們冷!”

“俺學不會,書記員先生。習慣了,俺的舌頭繞不過來。”

此時工頭插話道:

“你別跟他白費口舌了。像他這樣的哪會說人話啊。他們隻會見麵包就吃,見女人就流口水……”

當書記員與工頭說笑著朝後麵的倉庫走去的時候,剛才不會說“我們冷”的那個工人做了一個“去死吧”的手勢。然後轉過身對著自己的一個工友:

“我們冷。”

工友笑了,問道:

“你為啥不當著書記員的麵說?”

“為了逗他高興……”

“為了逗他高興?”

“是啊,為了逗他高興。好讓那個可憐的家夥把咱們當成笨熊,把他自己當人看!”

而書記員,此時在庫房裏擋住了正在幹活的“嘴上沒毛”哈桑的去路。“嘴上沒毛”以為書記員在跟自己開玩笑,嗬嗬地笑著想繞過去。

書記員可沒放過他:

“咋回事,你這個笨蛋?一點規矩都不懂!”

“嘴上沒毛”哈桑這下知道不是玩笑,不知所措地站住了。當書記員開始大聲嚷嚷的時候,他變得更加不知所措。幸虧工頭趕過來,替他解了圍:

“咋啦?出啥事了?”

“這個熊崽子,”書記員說:“竟敢在我麵前裝蒜!”

工頭明白了:

“這些是新來的。”他說,“他們一共三個人。還沒有卡。你得發給他們……”

書記員的氣並沒有消。“那你倒是吭一聲啊。”他說,“你不會跟我說:書記員先生,我是新來的,給我發一張工卡。你叫啥名字?”

“哈桑。”

書記員在冊子上記了下來。

“姓啥?”

哈桑看了看工頭。書記員追問道:

“說啊,你姓啥?”

“……”

“你啞巴了嗎?難道你沒有姓?”

“沒有。”

“為啥?”

“俺是鄉下人,鄉下沒有這樣的習慣……”

“你說沒有這樣的習慣?你這頭熊,你不知道啥叫法律嗎?”

“嘴上沒毛”哈桑呆呆地望著他。

“唔?”書記員問,“你知道啥叫法律嗎?”

“……”

“能吃,還是能喝?你倒是說說看,法律到底是用來吃的,還是喝的?”

哈桑一直這麼望著。

“長了副人樣,骨子裏簡直就是牲口。”工頭說,“他們哪懂法律不法律的?一定是安拉隨便在他上麵打了洞,在下麵打了個洞,抓起來放了出來!”

書記員用打洞器輕輕敲打著哈桑的額頭:

“你可是活在20世紀,醒醒吧。法律就是法律。法律可不認你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也不認啥習慣不習慣。按照法律,每個公民都必須有姓。懂了嗎?”

哈桑說:“懂了。”

“懂啥了?”

“懂你說的了。”

“我說啥了?”

哈桑“撲哧”一聲笑了。書記員火了。

“別發呆了,”工頭說,“書記員先生問的是你的外號!”

哈桑的呆勁一下子消失了,黑眼睛裏開始閃現出聰慧的光:

“問俺的外號啊?俺有外號……”

“是啥?”

“村裏人都叫俺嘴上沒毛!”

書記員在冊子上寫下“哈桑·嘴上沒毛”,拔腿走了。

將近中午11點鍾的時候,三個夥伴都已經狼狽不堪。“無藥可救”尤素福雖然偶爾能有時間休息,可倉庫裏飛揚的塵土讓他渾身難受,而摧毀“嘴上沒毛”哈桑的,是白鐵皮背簍裏漏出來的冰冷的水。他臉上的汗毛一根根豎著,渾身發著抖。

至於“摔跤手”阿裏……折磨他的問題,不是冷,而是上廁所的問題。一刻不停地工作,讓他連去撒尿的時間都沒有。而對他耿耿於懷的工頭還不停地來巡視。沒法上廁所,工頭頻繁的檢查,機器的轟鳴,飛揚的塵土……他的胸口奇癢難忍,眼睛火辣辣地疼。

到了11點半,他們交班下工了。“嘴上沒毛”哈桑脫下了裏裏外外的衣服,用力擰了擰。他幹瘦的軀體不住地發著抖。隨後,他穿上濕乎乎的衣服,跟在夥伴們的後麵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們住的“家”與工廠隔開兩個街區,是這條街的街長一度飼養牲口、如今地上依然積滿了牲口糞便的一個大馬廄。牛虻在棚子裏飛舞,斑駁的牆壁一直濕到齊腰高的地方。棚子裏充斥著酸酸的馬糞味。

除了三個夥伴,還有8個民工寄宿在這裏。這8個民工也是來屈庫魯瓦謀生的。他們來自阿納多盧中部或是東部的省份,在附近的軋花工廠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