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漢代的匈奴也曾有過崇拜自然的敬天之俗。
《漢書》卷九四《匈奴列傳》記:“單於姓欒提氏,其國稱之曰撐黎孤塗單於。匈奴謂天為撐黎,謂子為孤塗。單於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單於然也。”班固此解大抵依據傳聞,未明言所據。既說“謂子為孤塗”,又釋“象天單於”不稱“天子單於”,前後不盡一致。天子是漢族帝王稱謂,單於是匈奴首領稱號,兩者聯結並用,罕有其例。漢文文獻中從未見有“天子單於”之稱。匈奴語與阿爾泰語係諸族語言中也未見“謂子為孤塗”的他證。因而《漢書》此解,學者多有質疑。
《漢書·匈奴傳》的這一解釋,不見於《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在《匈奴傳》單於句下注引《漢書·匈奴傳》,又引《玄晏春秋》雲:“士安讀《漢書》不詳所言。
有胡奴在側,言之曰,此胡所謂天子,與古書所說符會也。”《玄晏春秋》,晉皇甫謐字士安撰,今佚。此條記事又為唐歐陽詢纂《藝文類聚》收錄,引文略有出入,文雲:“奴曰棠梨天子也。言匈奴之號單於,猶漢人有天子也。”胡奴說單於是“胡所謂天子”或“猶漢人有天子”,並無不妥。《藝文類聚》錄文“棠梨天子也”,與後文不合。“子”字疑是衍文,應作“棠梨,天也”。然則《玄晏春秋》並沒有說過“撐黎孤塗”是漢語“天子”的對譯,並不足以祛《漢書·匈奴傳》之疑。
十九世紀末葉以來,中外學者對此事多有關注,疑不能解。
1894年英國巴克爾(E.H.Parker)在所著《韃靼千年史》第二章中曾說:“匈奴謂天為撐黎,子為孤塗,今突厥文及蒙古文猶以tengri(撐黎後來譯騰格裏)指天而言。至於Kudu(孤塗)一辭,則今突厥學人猶不得其解雲。”法國漢學家沙畹(E.d.Chavannes)曾懷疑《漢書·匈奴傳》之“天子”是史官誤譯,認為“撐黎孤塗”出於突厥語tengri kutluk,意為“天之幸”。日本白鳥庫吉斥之為“要不外附會之解釋耳”。近日《中國史研究》刊出羅新先生《匈奴單於號研究》論文,又論及此事,對布伯(Poter.A.Boodberg)釋“撐黎孤塗”即象天單於,陳三平(Semping Chen)釋“棠梨”為天子等新說提出駁議,作者認為:“無論還存在多少曆史比較語言學方麵的問題,撐黎孤塗不過是匈奴人對於漢朝天子一詞的匈奴語直譯。”此說重新肯定《漢書·匈奴傳》的釋文,但有關疑問仍不得祛解。
匈奴沒有創製過本民族文字,也沒有匈漢對照的“譯語”之類文獻留存。現在所能見到的若幹詞彙,主要是保存在漢字文獻中的漢語音譯。經過前人不斷地探索,其中多數詞彙與突厥語、蒙古語相近或相同,因而設定屬於阿爾泰語係。現存的音譯詞彙多可參證阿爾泰語係其他民族語文以探究其音義。“撐黎”或“棠黎”義為“天”,曾見於突厥闕特勤碑,突厥文碑銘作tngri,漢文碑銘作“梨”。又屢見於蒙古八思巴字碑銘,作deri,《元朝秘史》音譯“騰格裏”或“騰吉裏”。匈奴語“撐黎”得突厥語、蒙古語印證,本義為“天”,無可懷疑。蒙古語“子”,《元朝秘史》音譯“可溫”,與“孤塗”不諧.前人曾從阿爾泰語係其他民族語文中,尋求“孤塗”一詞的印證,並沒有獲得令人信服的結果。擺脫《漢書·匈奴傳》譯釋的束縛,將匈奴加於單於的“撐黎孤塗”與蒙古加於合罕的“騰格裏古純突兒”作比較,卻不難發現兩者之間音義的近似。
匈奴語若幹詞彙與蒙古語相近並非全同。《元朝秘史》譯本出於明初四夷館,譯音較為嚴格周密。《漢書·匈奴傳》得自傳聞,以單音漢字模擬,隻能反映主要音節和大致的音讀。“撐黎”義同騰格裏。“孤塗”相當於“古純突兒”。第一字無u及附加-n,第二字無字尾.r。關於匈奴語的語法結構及區分格(case)的詞形變化法則(accidence),無從詳悉。舍此不論,“撐黎孤塗”與“騰格裏因古純突兒”兩詞雖還有語音上的些許差異,仍可視為同義詞,即“天的氣力裏”。這可以從有關文獻、文物中得到印證。
其一,《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記漢文帝四年匈奴冒頓單於向漢廷請和事,“單於遺漢書曰:天所立匈奴大單於敬問皇帝無恙”。此來書以漢文書寫,當是出自匈奴單於庭的漢族文士之手。但作為匈奴單於致漢朝皇帝的正式文書,遣詞自當鄭重,應屬可信。《漢書·匈奴傳》說“其國稱之曰撐黎孤塗單於”,來書稱“天所立”即撐黎孤塗之雅譯。“天的氣力裏”原為仰賴天力之意。“天所立”與天賜、天命同義,作為匈奴語撐黎孤塗的漢譯,書於國書,自是雅馴得體。
其二,《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記漢宣帝時匈奴呼韓邪單於來朝,與前此降漢的伊秩訾相見,“伊秩訾曰,單於賴天命,自歸於漢,得以安寧”。“賴天命”即得天助,也就是仰賴天力,直譯即“天的氣力裏”。此處不是用於稱號而是用為頌詞。
但可見稱頌單於仰賴天力是冒頓以來曆代相承的傳統,與所謂“天子”之說無涉。
其三,內蒙古包頭召灣地區漢墓群1954年曾出土四扇格漢字篆書瓦當,左二字“天降”,右二字“單於”。《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10期,曾刊出李逸友先生執筆的報道。此後,1981年至1993年四次發掘漢墓,都發現與多種瓦當並存的單於瓦當。
《包頭文物資料》第l、2輯先後刊出《清理簡報》及何林、陸思賢兩先生的考釋。近年出版的《內蒙古出土瓦當》又收入張海斌先生的論文,對單於瓦當再加研考。據介紹,出土的情況是:“瓦當夾雜於廢棄磚瓦陶片中,塞填於土壙木槨墓的槨以外及槨頂和槨底。”可見單於瓦當乃是作為廢棄的垃圾填塞墓穴,與墓主無關。張文考證墓葬屬漢代中晚期,則瓦當的燒製當早於此時。關於瓦當的來源,《清理簡報》認為“單於天降瓦當應是西漢前期漢朝邊郡的建築遺物”。張先生也說是“來自毀掉建築物的廢棄物”。
但建築物無跡可尋,也無其他建築構件遺存。依據瓦當與各種磚瓦陶片夾雜的情況,看作是附近窯場的廢棄堆積,似更為合理。
此事難以詳考,期待著附近地區古窯址的發現,提供更多的信息。
關於瓦當文字的解讀,也有過不同意見。一種意見認為“降”讀如降生之降jiang,意為“單於天之子”。另一種意見認為“降”讀如降服之降xiang,用指降漢。前引張海斌先生文認為“單於天降就是天降單於,是上天的力量使單於降服歸順”。兩說都不免費解。我讚同降讀為jiang,但天降並非天之子。降古義同賜,天降即天賜。漢磚及瓦當文字,或左行,或右行,或用回文,其例不一。此瓦當如讀為“天降單於”,即同於《漢書·匈奴傳上》冒頓來書所稱“天所立單於”或“天賜單於”。如讀為“單於天降”即同於《漢書·匈奴傳下》所載伊秩訾語“單於賴天命”,即單於天命或天佑。前後兩讀,都是對單於的稱頌。“天降”,直譯即天的氣力裏,還原為匈奴語即“撐黎孤塗”。
召灣漢墓填充物中,還發現有四字銘文“單於和親”、“千秋萬歲”、“安樂未央”等瓦當,與傳世漢磚銘文“單於和親千秋萬歲安樂未央”正好相合,是對單於和親的稱頌。單於瓦當如是附近窯場燒製,自不限於供應當地,而可以運往他鄉供建築應用,難以詳考。
據上考察,不能不肯定沙畹當年提出的懷疑,《漢書·匈奴傳》所稱匈奴“謂子為孤塗”乃是著者的誤譯。參照同屬阿爾泰語係的古代蒙古語言與風俗,《漢書》所記“其國稱之曰撐黎孤塗單於”應釋為“天的氣力裏單於”,雅譯即“天所立單於”“天命單於”或“天降(賜)單於”。
自匈奴單於至蒙古大汗,托言“天的氣力”得天之助,前後一脈相承,反映了草原民族對於非人格化的自然天體的崇拜。
原載《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