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人實在應該為產生過一個莊子和《莊子》這本書感到驕傲。
這種驕傲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欣喜。
我們都喜歡說灑脫,說超然,說忘卻名韁利鎖、與大自然相悅相親;還喜歡說追求自由、棄絕怨恨。這是因為莊子在很早以前就說過,而我們接觸的隻是莊子的皮毛。
在莊子麵前,我們的第一個感受是智慧的啟悟。在他平易而廣博的智慧麵前,我們極不情願地卸下了精心積累又時時武裝在身的聰明。
原來智慧與聰明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就像燕雀與大鵬同樣會飛卻是兩種不同的鳥一樣,它們的區別不僅在於飛行高度的差異又在於心境的不同。
幾乎所有的哲學都在談愛,並確信愛是足以改變生活的唯一力量。對此我們不必去懷疑。
可是在莊子那裏,他對於愛幾乎什麼也沒有說,就像他對恨沒說過什麼一樣。
幾條魚在幹涸的車轍中掙紮,為了活命,用僅有的水份——口沫互相滋潤。
這在當事者是最高的愛的境界。然而莊子說,與其如此不如“相忘於江湖”。
對魚來說,各自暢遊在無限的江海之中,即使彼此不愛、不幫助對方,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也強似相濡以沫。
這是不是一種更廣泛的愛呢?而人與人之間出於利益的目的而相互幫助造成的禍害即使不多,也並非沒有。
自然莊子說的是哲學,而非準則。在他生存的戰國時代,屍橫遍野、血流漂杵的景象隨處可見。“強淩弱、眾暴寡”是其時代特征。
莊子一生窮困潦倒。雖然《史記》莊周傳中說他曾做過漆樹園的管理官員(吏),但據他自己講,隻穿寬大的布衣,上麵打了許多的補丁,腰間係一根草繩,腳上穿的是草鞋,後跟都拖掉了。但莊子毫不在乎。
他不以簡樸為恥,亦不以簡樸為榮,一切本乎自然。
一般地說,人麵對物質生活的匱乏,要擺脫屈辱感是很難的。一些能夠不在乎貧困的人,便已超越了許多世俗的觀念障礙。然而麵對困厄而感覺其榮,又屬於一種虛榮,因為貧困從來就不是一種光榮。麵對貧困表示一種無奈,又是一種氣短,不過是發達不起來被迫采取的一種態度。
然而莊子無喜無憂,他的偉大就在於早已遠遠超越了這些由人的觀念製造的樊籠。
他衣衫破舊不是傻到了不知好壞的程度,也不是佯狂借以驚世駭俗。他始終是安詳與平易的,因為他從生命中看出更有價值的東西,比如說自由。他又從人的觀念中看出可笑到無可挽救的陳腐之處,諸如用富貴抬高身分等等。
滲透了生之奧秘,又滲透了死之緣由,人還要炫耀什麼呢?
莊子曾有一度以編草鞋謀生。一個名叫曹商的宋國駐秦國大使,有隨從100輛車的威儀。他回到宋國後,對莊子說:“你編草鞋餓得麵黃肌瘦,在這一點上我比不了你。但是作為一國之臣有百車相隨,這是我比你強的地方。”
莊子回答:“秦王有病延請醫生時說,治愈他毒瘡的人可賞一輛車,用舌頭舔他痔瘡的人可得五輛車。治的病越低下,得到的獎賞就越高。”
莊子並不僅僅是蔑視富貴,他甚至於連蔑視也懶得蔑視了。
麵對人生的生老病死,莊子認為最大的苦痛在於不自由。物質的索取、心靈的羈絆,都足以使人畢生煩惱。而不自由的根本原因,在於人的依賴性。依賴財富而活,依賴知識而活,依賴情感而活,依賴由人造出的觀念而活,如此到哪裏去獲得自由呢?
莊子說:罔兩影子的影子。
一天,罔兩問影子:你時而走、時而停,這是怎麼回事呢?
影子回答:我是有所依賴才成影子,而我依賴的東西又有他的依賴。蛇靠鱗行,蟬用翅飛。可是蛇蟬死了之後,鱗與翅就不行不飛。因此依賴固然難以擺脫,但是去依賴於不依賴,才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