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又到酒泉郡(1)(1 / 2)

侯平虜從寓所出來,對兩個隨從說,他要到城郊的裏胥村看一位老朋友,很近的路,用不著侍候。兩個隨從便牽著馬,送他出了巷子口,躬身俯首地退了回去。

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酒泉郡的街市上陽光灼目,好像到處都灑著金粉。馬背上的侯平虜有些恍惚,眯眼顧盼街子上的屋舍店鋪,滿街的行人,天空和遠山,城牆和堞樓,好像同二十多年前沒有什麼區別,區別在哪裏呢?是在自己,從一個二十歲的樂舞郎中變成了一個中年人,雖然還沒有在鏡子裏發現白發,但人確實是變老了。主要是心老了,心老這種事兒,別人無從知道,隻有自己心裏清楚。

算上這一次,侯平虜到酒泉郡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是隨遠嫁烏孫國的漢朝公主出塞,途經此地。送細君公主的時候,他十八歲,隻是樂舞班子裏的一個普通樂手,幾年後再送解憂公主,已經升遷為秩比三百石的樂舞郎中,算得一個小官員了。漢武皇帝重視西域,對不辭辛苦遠赴邊地的大小員司都有賞賜,連那怕苦怕死的老議郎顧佑,跟解憂公主走了一趟烏孫國回到長安後,就成了秩比千石的中郎了;雖然沒有達到封侯晉爵的遠大目的,但如果不去西域,老議郎就是在長安官場混到死,也不會再有任何升遷的機會。侯平虜原來隻是一個樂舞國手,壓根兒沒想到要做官,但送完解憂公主後,就成為秩比六百石的一個朝廷命官,這可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兒。

侯平虜信馬由韁地在通衢大街上走了一陣,隱約嗅到一股安息茴香的氣味兒,忽然就又恍惚了起來。這股奇異的香味讓他想起了逝去的歲月,當年的酒泉郡,好像滿城都飄著這股好聞的刺激人食欲的香味兒。他以為附近一定有烤肉的攤店,四處巡睃,卻沒發現有藍煙升騰的地方。正猶疑著,那身下的西極馬,好像鬼使神差一般,不等主人的號令,兀自拐向左側的一條橫街。迎麵過來一支商隊,馬蹄雜遝,駝鈴喧響,看那些商客,高鼻深目,毛發卷密,像是大秦的商人。侯平虜停住,等那商隊浩浩蕩蕩地過去,塵煙稍散,就看清一道牌匾,斜豎一麵旗幡,正在停馬的旁邊。二十年前,他來過這家店鋪,想不到這店現在還在。

這是一家樂器店,酒泉郡僅此一家。當年他進這家店,有個女伴兒,是解憂公主的侍女馮嫽。他在這裏詢問過店主,是否有塤這陶罐兒。主人說沒有,於是便買了半斤鬆香,還有幾紮絲弦。

店還是這店,但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了。侯平虜在馬上怔愣著,好像又聽到了馮姑娘格格的笑聲,心裏一陣酸楚,就掉轉了馬頭,隻想快快離開。

但這時他耳邊確切是有人在笑,笑聲和當年的馮姑娘幾乎完全一樣。他以為是耳朵出現了幻聽,就凝住神,認真聽,真是有人在笑。

笑的人是須麗奴,莎車國的公主。

這莎車國的小美人在店裏早就看見了他,掀了簾子出來,跳到他的馬前,要侯平虜下馬。

“師父來得正好,這裏有隻漢朝古琴,請師父幫我鑒定成色!”

須麗奴在長安做侍子多年,習漢朝音樂,和漢朝音樂國手多有接觸,在上林苑的樂坊裏,這異域公主一直稱侯平虜為師父。女子天資聰慧,性情活躍,學習漢樂,一點就通。侯平虜很喜歡這公主,授業解惑,非常盡心。其實他也並不總是當公主的師父,公主精於莎車樂舞,他從她身上也學到不少西域樂。和這個無憂無慮的異域女子在一起,侯平虜總有一種感覺,仿佛自己的心變得年輕起來。而且,這女子總是讓他想起年輕時代的那個相戀過的馮姑娘,她們的性情真是太相像了,就連彈奏琵琶時的音容姿態,都有幾分相像。

侯平虜進了店,才發現幾個護衛軍士和侍女也在店裏,時隔了二十年,那樂器店店主白發蒼蒼了,居然還認出他來,說二十年前他來買過鬆香,問過陶罐兒的事情,同來的是一個漢朝美女,後來才知道,那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馮夫人,從那兒以後,小店蓬蓽生輝,生意一直十分興隆。“到底你們都是上邦人物,氣宇軒昂,看先生你吧,二十年沒有絲毫變化,還是和先前一樣年輕俊朗,要不,我怎麼一眼就認出你來!”

人老話多,不管客人愛聽不愛聽,老店主隻顧說來。侯平虜隻是笑一笑,看須麗奴挑的那古琴,是不錯的材質,試試音色,也還純正,又誇了老店主和他的店:店子真是不錯,不僅漢朝的樂器齊全,西域的樂器,甚至身毒、大秦的樂器都有。邊鄙地方,能堅持開這樣一個店,是功德無量的事業。老店主被誇得心花怒放,說漢朝國手說得不錯,這店雖然不算大,但東來西往的商客旅人都喜歡到店子看看,挑幾件異邦的樂器,帶回去,即使不為習樂,也算一種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