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樸浪走江南三年後(1263),所寫的《朝中措·東華門外軟紅塵》悲詞,最能說明白樸當年拋家出走後那困頓的處境,和他有家不能歸的無奈心情:
東華門外軟紅塵,不到水邊村。任是和羹傅鼎,爭如漉酒陶巾。
三年浪走,有心遁世,無地棲身。何日團圞兒女,小窗燈火相親。
其詞前半闋的大意是說,金陵東華門外的鬧市那樣繁華,卻遠離故鄉水邊(滹沱河)的小村(朱駱村)。即使我食用用高貴的傅鼎做出來的美味佳肴,又怎麼能比得上家中自己做的粗茶淡飯。三年浪走江南的原因是,我有心遁世隱居,安心做個曲人、詞人,可怎奈家庭和社會都不容我,而失去了生活和創作的家,隻好浪走江南了。此時,我更盼望何日能歸家與兒女妻子團圓,相親相愛地安度日月。全詞思鄉思親之深情躍然紙上,這時白樸已流浪江南三年而有家不能歸,這是為什麼?那孤獨的宣泄可比天高,那悲憤的呐喊如若長歌當哭!
白樸在“十年無定”的日子裏,也曾幾次往返於真定和江南之間,此時,他已將元曲的創作,特別是雜劇的創作,作為“安身立命”的事業了。酒肆會飲,他為達官貴人、樂人歌伎賦詞作曲,也能換來一些酬金和“和羹傅鼎”式的口福,可是,他長年遊曆江南和全家糊口度日的主要經濟來源,隻能是依靠寫作雜劇或南戲的收入了。南宋助元滅金,也換來了較長時期的社會安定,南北方也逐漸開始了經濟和文化等方麵的交流,這也為白樸南遊創造了社會條件。
興盛於南方的戲劇——南戲,與元雜劇的源流及樣式基本接近,隻是南戲剛從戲曲的敘事體向戲劇的代言體發展而落後於元雜劇。白樸應是最早南下的著名北方雜劇作家,他的到來,使相對封閉的南戲與元初雜劇得到了互相了解與交流,為相對落後與粗糙的南戲革新與發展作出了貢獻,極大地豐富了南戲的演出劇目和表演程式。如他與曾任武昌萬戶的史樟合作的《東牆記》,其關目設計、多角色互唱等均有南戲的特點,應視為白樸為南戲所創作的劇目。
父親白華為白樸起了一個很文靜的名字——恒,字仁甫,小名鐵山,這與他後來的身世、抱負及性格很不協調。在他“十年無定”的後期,父親白華應已去世,他便索性把名字都改了,名改為樸,字改為太素,又新號蘭穀,而一舉幾得。樸,有大樸不雕、回歸原始自然之意;太素兩字,以應兒時失母忌葷吃素之誓言,又有為父母服孝終身之意,與姓名相呼應;蘭穀,則是空穀幽蘭、超凡脫俗之意。白樸五十歲時所作的《西江月·我自紉蘭為佩》詞中有“我自紉蘭為佩”句,應視為白樸改名字、起新號的流露。
南宋王朝助元滅金,一來以報舊仇,二來討好蒙人,借以長期偏安江南。沒想到,蒙古統治階層比金朝更不講理,三十餘年後,元軍便渡江攻宋,南宋皇帝趙年幼無知,隻好上表降元。
第二年(1277),元朝在金陵設建康路,並從臨安(今杭州)移江南諸道行禦史台於金陵(見《辭海》建康條,這也是許多書籍未詳白樸遷金陵原因之關鍵)。白樸小弟白恪於當年,由河南按察書吏遷官到江南行台掾史,至元十八年(1281)改任建康道提刑按察司經曆,仍未離開金陵。直到十年後(1287),白恪才改官浙西提刑按察司經曆而遷平江(今蘇州)。白恪到金陵上任時,父親白華已去世,白樸便以長兄的身份支撐白家門第,教養白家子孫。白樸那“四海有知己,何地不為家”(見白樸《水調歌頭·北風下庭綠》)的想法由來已久,況且,“太素與予,三十年之舊”的真定文友王博文時任江南行台禦史中丞,這是白樸一家遷居金陵的第二個原因。於是,在小弟白恪金陵上任的第二年(1278),白樸便偕繼母羅氏及白氏家眷同遷金陵居住。從此,白樸才有了較安定的生活和創作環境,正如《摸魚子·問誰歌六朝瓊樹》詞中寫道:“生平苦,走遍南州北府,年來頗得幽趣。綠蓑青笠渾無事,醉臥一天風雨。”於是,他與金陵諸老遍遊六朝陳跡、南唐故宮;遠眺新亭落日、冶城煙樹;會飲鍾山草堂、鹿苑古寺;詞詩賦鳳凰遺台、烏衣舊宅……於是,他便以官宦之家、當代名士的身份往來於達官貴人、親朋好友之間,互和對答,頗為愜意。
遷居金陵後,白樸對自己的生活處境已很知足,不識趣的監察師巨源(應為化名)想討好這位德高望重的白老夫子,重提薦官一事。於是,白老夫子在惱怒中寫下了這首著名的《沁園春·自古賢能》詞。這是白樸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拒絕做官,所不同的是,上次是“再三遜謝”,而這一次卻是甘冒犯上之罪,向元朝統治者發出最後的絕薦宣言。詞中演化了魏末竹林七賢之一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並用遠古唐堯時隱士許由為避塵俗是非而隱居箕山,和《莊子·逍遙遊》中的越人愛斷發文身卻不愛戴殷朝的帽子等典故,指出自己像嵇康一樣,“一身九患”而不宜做官,表明自己誌在“長林豐草間”,要“老來退閑”,安於教養子孫,享天倫之樂。在全詞的最後幾句,又很不耐煩地告訴巨源,如果你還想知道得更明確些,請君再細讀一下《與山巨源絕交書》!真是快人直語,簡直不給巨源留有任可對答的餘地。白樸的錚錚傲骨和坦蕩胸懷躍然紙上!
定居金陵後,白樸也有過一段田園勞作的趣事。他租賃學田、官田,為丈量土地而“費盡長繩,係不住西飛白日”,他雖門第觀念較重,但在老年時期也能關心民情,當“一川禾黍,不禁滿地螟蝗”的蝗災肆虐而“老幼堪傷”之時,他疾呼道:哪裏能找到滅蝗的“長安毒手”,“變教四海金穰”,大有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之慨。白樸在遷居金陵後,與他交遊來往的除舊友王博文、王利用、李文蔚、程思廉、王思廉(以上全為白華學生)、盧摯(白恪的妻哥)、王文卿、史樟外,還有當地官員呂道山、韓君美、李具瞻、霍清夫、蒲敬之、張大經、李景安等,以及金陵諸老施景悅、郭義山、曹光輔、王彥立等。
他那憤世之情在交遊和詞賦中得以宣泄,那老來喪偶的“匏瓜”心境在親情、友情中得到慰藉。他似乎找到一塊“長林豐草”、“魚鳥溪山”的靜地,可是,每當他痛定思痛、見景生情之時,悲憤之情又會占了上風。特別是這一時期所作的懷古之詞,一改“誰是誰非暗點頭”的那種明哲保身的消極態度,借古喻今,露骨地宣泄對元朝異族統治者的不滿情緒與反抗精神,號召人們要在悲憤落淚之時,奮起呐喊抗爭。這在元代文人中也是少有的現象。
歲月悠悠,人世擾擾,當你體會到人生歲月如“彈指一揮間”而逝去之時,那舊日美好的記憶,更使你刻骨銘心,會使你企求重溫。
白樸在南國水鄉中,體驗著親情、友情的溫暖,但他總感到似乎又失去了些什麼,特別是晚年喪偶,歸遊北國故地之時,這種懷舊的情結更加強烈,更加顯露。他懷念“封龍舊隱”時那“花月少年場”,當年在真定“邂逅京都兒女”時,為樂人歌伎們寫戲作曲時那種“淋漓醉墨”的豪放不羈的感覺似乎又重新找了回來,“待載酒從來時”,為她(他)們寫真造像而再寫《洛神賦》。
一二八七年,白恪改官,任浙西提刑按察司經曆而遷平江,當年,白恪生母思兒成疾,病故金陵。於是,白樸偕白恪扶繼母靈柩歸真定,與父白華合葬於朱駱村(朱駱村為白氏家族兩代墓地,位於今河北靈壽縣鳳凰墩白朱駱村東南五裏)。白樸所作的《摸魚子·敞青紅水邊窗外》、《水龍吟·彩雲蕭史台空》、《木蘭花慢·展春風圖畫》等詞,均為這次北返真定、遊大都時所作。此時白樸故地重遊,舊時的藝友、朋友相見,舊事重提,有說不完的懷舊之情,盡灑字裏行間。
此後,白恪先後在福建宣慰司(治所為福州)、湖廣行省(治所為武昌)、江西行省(治所為南昌)任經曆、都事、理問等官職,後為同僉太常禮儀院事,官階正四品。
垂暮之年的白樸,遊興未減,六十四歲時與胡紹開、王惲兩按察“相逢廣陵(今揚州)陌上,恨一尊不盡故人情”(見白樸《木蘭花慢·擁煌煌雙節》);六十六歲與老友李景安遊杭州西湖,“蘇公堤上,漫把梅花撚”(見白樸《永遇樂·二月西湖》),在“濛濛雨濕”中,因思念為他縫補青衫、共度日月的亡妻,而“腸斷故都(杭州)池苑(西湖)”;六十八歲時,“仁甫長子諱鍍,字景宜,行三……應舉茂才異等,擢用,累官至宣授嘉議大夫,秩為正三品,江西道肅政廉訪司副使,秩為正四品(見《白氏宗譜》)”,是白氏家族子弟中居官位最高的;八十一歲時,白樸重遊揚州,在秋雨中見“鴛鴦雙影”在枯荷敗葦的秋塘中嬉戲,便觸景生情,思戀那“紅綬雙銜”的聯姻,以及“玉簪中斷”、“苦難留戀”的傷心舊事,可這春風人麵的麗人是假托,還是確有其人,這仍是個謎。
至大二年(1309),白恪卒於江西任上,並歸葬真定。白樸如活著,已是八十四歲的老人。如那首《滿江紅·雲鬢犀梳》為白樸八十五歲所寫之說成立,那麼白恪死後,白樸一定會扶柩歸葬真定,以盡一家之長的責任。就在此年,白樸“次子諱鉞,字景麾,行五……累官至宣授朝請大夫,同知浙西道杭州路事,皆為從四品;五子鏞,字景利,小字添丁,行十四,延祐乙卯(1315),敕授從事郎,經曆永州路事”(見《白氏宗譜》)。至此,白樸的五個兒子中,就有三個兒子仕元居官,加上白樸的小兄弟白恪,白家此前除白華外,就有三個子弟位高爵顯。
關於白樸的死年,曆來就說法不一。一說是一三〇六年以後,根據是白詞《水龍吟·短亭休唱陽關》;一說是一三一〇年以後,根據是白詞《滿江紅·雲鬢犀梳》。據筆者考證,後詞內容演化了白樸舊時雜劇《錢塘夢》,是白樸贈給青樓女子的一首閨怨之詞,非指白樸二十五歲時所遇,應為白樸八十五歲所作。
事實上,元代其他幾位元曲大家,由於他們沒有顯赫的家世以及與社會上層人物交往的經曆,至今也沒有人能說清楚他們的生年、死期及生平等。相比之下,白樸是幸運的,可以考證他生平、思想、社交及年譜、世係的第一手資料和旁證資料還是比較多的。特別是白樸親手訂正的《天籟集》,現存的一百零五首詞中(不含其中所收錄的曹光輔和詩),有寫作紀年和地址的詞就達六十多首,這是研究白樸生平、思想、藝術的第一手資料。
但是,使白樸流芳百世的,不是靠他顯赫的家世,主要還是靠其偉大藝術作品的藝術生命力——藝格,來顯現其作品的價值與存在,還有那蘊藏在作品中的“耿耿懷抱”、“綿綿思情”……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被白老夫子恨了一輩子的元朝皇帝,竟然追贈白樸為正三品的嘉議大夫、禮儀院太卿,這在元雜劇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這不知是以子為貴,還是因弟而達。或許,是因為他的名氣太大了,大得連皇帝也望而生畏。反正,白樸如泉下有知,也絕不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