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元曲雜劇正處於初創期,關漢卿最多也是孩提時期,而白樸卻在封龍山學友李文蔚及史樟、尚仲賢、侯正卿等文友的協助下,把真定的雜劇創作及演出搞得紅紅火火。白樸用他那承唐繼宋的文學功底,對宋雜劇、金院本的表演程式、唱詞、道白等方麵進行了改造,從而強調了引人入勝的戲劇衝突和生動鮮明的人物形象,使行院口口相傳的院本雜劇有了文學劇本,也使雜劇在保證本色演出的基礎上,第一次有了“文學性”,達到雅俗共賞的美學境界!也成就了真正意義上的戲劇演出形式。這與白樸等一大批入仕無望的知識分子,參與雜劇創作是分不開的。
根據戲劇研究界的普遍觀點,“關漢卿,大都人,元代統一中國後,北方有些戲曲作家在大都組織玉京書會,編寫雜劇等,關漢卿是這個書會的領袖人物”(見《元雜劇選注·關漢卿》,王季思等主編),關漢卿主要活動在“元大都”期間,與“金中都”和金遷都後的“大興府”應沒有什麼聯係。據北京史料載,元大都工程由太保劉秉忠主持,始建於一二六七年,一二七一年,主體宮殿及土城牆建成,世祖忽必烈遷都燕京,第二年更名大都。一二八五年,大都所有工程項目陸續完工,世祖下詔:“舊城居民遷京城者,以資高及居職者為先”。此後,在十餘年間,有四五十萬居民自金中都故城遷入大都。大都的經濟、文化及相應的雜劇,才逐漸進入鼎盛時期,特別是到成宗的元貞、大德年間(1295—1307),更湧現出如關漢卿及馬致遠、王實甫等雜劇大家。由此,關漢卿等領軍的玉京書會成立,最早不會超過一二七六年,甚至更遲。此時,白樸已是五十一歲的半百老人,況且,自蒙古中統二年(1261)白樸三十六歲時,因作雜劇及拒薦事,與父親白華發生矛盾,賭氣拋家浪走江南十餘年,其間,基本上與北方的雜劇界失去聯係。到元貞、大德年間雜劇鼎盛期,白樸已是七八十歲的高官老太爺,並早以創作詞為終身事業。至於許多教科書上所說白樸曾參加關漢卿的玉京書會,這都是臆說!白樸搞雜劇創作,起碼比關等早二三十年!他們就不是一個年代的人!
這也是關漢卿“不是金遺民”的又一佐證。戲曲研究界普遍認為,關漢卿約生於一二四二年,馬致遠約生於一二五〇年,王實甫約生於一二六〇年,鄭光祖則是元後期作家,更不在元曲創生之列。所以,白樸稱“初為雜劇之始”是合情合理,當之無愧的。
在白樸三十二歲那年秋天,他最敬愛的通家叔父元好問,因修史著書奔走呼號,積勞成疾,在獲鹿(今河北鹿泉市)寓所溘然而逝。當白樸哭拜於墓碑上隻刻有“詩人元遺山之墓”幾字的墳塋前時,他悲痛至極,思緒萬千。他感激叔父生前對他的救命教養之恩,更感激叔父的高風亮節對他人生道路的影響。於是,他決心像元叔那樣,隻做一個淡泊名利的曲人、詞人。
與雜劇藝人交往是白樸熟悉雜劇藝術、創作排演新劇本等必不可少的環節。據《錄鬼簿》、《青樓集》載,與白樸往來密切的雜劇藝人有天然秀、王元俏、焦治中以及宋奴伯夫婦等人。天然秀,姓高,排行第二,人稱小二姐,母親劉氏曾為真定史天澤萬戶的家伎。小二姐“豐神豔雅,有林下風致”,為當時閨怨雜劇第一高手,頗得白樸的讚賞與憐愛。想必那幾部閨怨雜劇,也應該是白樸專為她而寫的吧。可以這樣說,如果白樸沒有與這些民間雜劇藝人交往的經曆,也就沒有一代元曲大家白樸了。況且,古代的詩、詞、散曲等基本上都是為歌伎吟唱而作的,它的演唱功能和閱讀功能都很重要。所以,文人名士與歌伎藝人的交往是司空見慣的事,不足為奇,就如李白、杜甫等詩文泰鬥們與藝人的交往均被傳為文壇佳話。
中統元年(1260),元世祖忽必烈即位,他清楚地看到,要想維護對被征服地區的統治,終究不能完全倚仗軍事暴力,社會現實要求他必須向漢族原來的統治方式靠攏,實行漢族式的封建化。這一變革雖受到蒙古統治階層中“國俗”派守舊勢力的反對,就連忽必烈也在一些問題上(如恢複科舉製等),不得不妥協讓步,但是社會在前進,民心民意不可違。所以,元世祖在中統二年(1261)四月下令:命各路宣撫使官勸說人們從事農桑生產,抑製好遊懶做的惡習,要以禮待老人,關心人民疾苦,並仿漢朝“征辟”的用人製度代替一直未恢複的科舉製度,舉薦文學才識之人從政。
當時,史天澤由江淮經略使進拜中書右丞相,上任前,他回真定省親,在征得白華同意後,便把白樸的才能學識上報朝廷,以備錄用。
人各有誌,何必強求,當白樸得知這一消息後,他心緒難安,望著父親那憔悴的麵容,他回想起因蒙古軍兩次入侵金朝,致使白家兩次家破人亡。特別是在“壬辰之難”中,母親受辱而無歸,父親事三朝而置閑的往事,家仇國恨曆曆在目。於是,他下決心,一輩子不做元朝的官,像元叔那樣做一個曲人、詞人。從他一生中交往的人員名單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雖有許多像國相史天澤一樣的高官,卻沒有發現一個蒙古人。正如社會科學院版《中國文學史》中寫道的:“在這種情況下,漢族知識分子發生了分化,一部分人跟著蒙古統治階級走,高官厚祿,一部分彷徨苦悶做隱士,但生活比較貧苦的知識分子卻多半自食其力,不做元朝的官。”白樸屬於後者,他不肯做元朝官員的行動,並非偶然,亦非變態。他不是不想像父輩那樣,得中進士或狀元而功成名就,施展抱負,隻是感到生不逢時。他極不滿意當時的社會風氣和政治局麵,卻又沒有勇氣跳出士大夫隱逸閑適的生活圈子。他自己不做元朝的官,但又不反對自己的兄弟、兒孫們做元朝的大官……於是,他便效仿曆代清流名士的做法,放情於山水聲色之中,沉溺於詩酒優遊之上,而“視榮利蔑如也”。
白樸和元好問叔父一樣,都講求實際而不盲從。從遠古許由到西周叔虞,從戰國屈原到魏末竹林七賢、東晉的陶淵明,再到唐代的杜甫、李白等,都是他一生所敬仰的清流名士。可是,他崇拜屈原的詩才,卻不讚同屈原竟為一個昏君而投江殉國,便有了“不達時皆笑屈原非”(見白樸小令《寄生草·勸飲》)的話;他讚賞許由為避堯帝禪讓等塵俗是非而“遁跡箕山”、“潁水洗耳”的舉動;他仰慕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骨氣,而“但知音盡說陶潛是”(見白樸小令《寄生草·勸飲》)。但他卻不喜歡許由“棄瓢”式的原始巢居,不喜歡陶淵明隱歸田園後與世隔絕的清苦生活,而是向往能壯遊大江南北、寄情山水之間,以養浩然之氣,在奇景勝境中寄托他那孤高的精神,去尋求精神升華與愉悅的途徑,去尋求一種人與自然相通、自然與人合一的“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自然山川與詩人感情的“同構”和“共鳴”,從而激發藝術創作的靈感……元好問在仕途與隱逸之間徘徊,而白樸對仕途不抱有任何幻想。凡此種種,既矛盾又統一,既超脫又入世的行為,構成了白樸這特殊的人生處世哲學。惟其如此,像白樸這樣一些不被世人所理解的“癡”、“怪”、“狂”的人物,才能成為偉大的思想家、科學家和藝術家,才會成為不朽名流,更成為數千年中華文明史中的精英、中堅。
於是,白樸便在史天澤麵前再三陳述自己不宜做官的理由,於是薦官之事也就此作罷。就如王博文在《天籟集·序》中所說,“再三遜謝”而辭薦。“再三遜謝”的本意是,鑒於史家對白樸父子的厚待,隻能是再三地說明原因而委婉辭讓,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況且,白樸南遊七年後(1267),仍回鄉為“真定總府請作壽詞”。在史天澤去世十一年後(1286),白樸作《水調歌頭·三元秘秋水》,他在該詞序中寫道:“丙戌夏四月八日夜夢……後從相國史公歡遊如平生。”可見,白樸與史天澤之情誼非同一般,絕對沒有因辭薦而發生矛盾,至於“屢薦不屈,遂渡江而遊”等說法,確實有點不近情理。所以,白樸浪走江南的主要原因隻能在白家內部了。白樸辭謝史相國薦官及迷戀雜劇、散曲創作的舉動,有悖於父親所期望的“鵬摶萬裏程”、“作室望為堂”的目標,並認為白樸作雜劇非正統文人所為,而是“竊得虛名玷士林”。於是,白樸與父親產生了爭執與分歧,在當年(1261)便負氣拋家南下了。
他遍遊大江南北,寄托“孤憤”心境;他憑吊故國山水,激揚興歎文字。他有時“夢覺廬山”、“舟泛江雪”;有時送客滕王閣,開宴嶽陽樓。他“三入嶽陽人不識”;他又幾下揚州“逢人說”……有時他氣衝霄漢,恨不得“秋空一劍橫霜雪”;有時卻悲悲切切地“回首北望鄉國,雙淚落清笳”。他雖想如陶淵明一樣“結廬人境”,企圖逃避“市塵喧鬧”,但他又不時地麵對“棋罷不知人換世,兵餘猶見川留血”的社會現實而義憤填膺,又無奈地欲哭無淚……
白樸浪走江南、十年無定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孤獨、最困頓、最無奈,也是最自由的十年。白樸那“天人合一”式的壯遊與他那窮困潦倒的處境很不相稱,有時白樸也得到在當地做官的舊友、新詞友和行院的資助邀請,如在遊巴陵(今嶽陽)時所作的《滿江紅·行遍江南》詞中寫道:“行遍江南,算隻有,青山留客。親友間,中年哀樂,幾回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