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我又不是雜物,廊主你不會喜歡我的頭。”
“記得你爹麼?”廊主開始踱起方步。
我爹?爹……從前我確實想不到,爹先前長了牛的身子。我的爹——牛身怪物?!我努力不去想爹,不去想離兕子:“韓老妖,我是在問你為什麼要別人的頭!”
韓挾垂下頭去,臉色突然變得骨白:“我……為什麼呢?難道說,是仇恨麼?豆兒,你說說看,我恨那些頭麼?”
“殺了這麼多雜物,當然恨極了。”我走進長廊,爬上我的小床。
“是啊……總有一天,我也要……”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輕輕打起了鼾。我太累了,頭很重,又昏,再不想和廊主討論這個我們倆誰也不明白的話題。所不同的是,他謊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砍那些頭,而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把我抓到這裏來。我跟他的頭顱毫無關係,也許隻有乳名和他的長廊諧音而已。這是第一個巧合。第二個巧合是,在他即將說出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的時候,我睡去了。
我夜半醒來的時候,是睡在地板上的。劍氣床不見了,屁股很疼。我揉揉眼睛,發覺自己做了一個夢:我和廊主把腦袋調換了。我看到他的項上是我的臉。然後我就醒了。怪人和園丁睡得很熟,廊主卻不知道哪裏去了。一些人頭的眼睛裏放出幽微的綠光,隨著它們眼睛的一張一合,綠光開始肆無忌憚的跳躍,像鬼火,又像螢火蟲,在長廊裏。我心裏亂極了,就去找莊龍,想把一切問個明白。
我已經適應了一種孤獨。小的時候,與他們在一起玩耍的時候,我就深切的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就算和大家在一起玩騎馬打仗,一大群小孩子落馬扭打在一起的時候,興高采烈的我仍然感到孤獨。我有朋友,可朋友也有他們的朋友。在某一天,就是小叫化第一次出現的前一天正午,我才明白原來朋友並不是你一個人的獨有財產,並不像爹給我做的木馬和風車。總有一天我會為了新朋友,失去舊朋友……
莊龍呢,這晚也沒睡,他問了我的來意,搖搖頭(這使得鬥而廊產生了一次劇烈的震動,幾乎驚醒了何但伯)說:“你是不明白韓挾為什麼砍下那些頭麼?嗬嗬,我且問你,豆兒,你知道為什麼那些頭會從身體上長出來麼?你既然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出生的,那也便不要再去管它們是如何死亡的罷。世間的事,並非一生一死而已,還有更多的事需要你去關心啊。”
“但我就是想不通,韓挾怎麼會有決定雜物命運的力量!”我拭了一下鼻涕。
“命運?哈哈,豆兒,很快你就會知道了。”
“知道什麼?”
莊龍吐著舌頭變成了石頭。它粗聲粗氣的唱起韓老妖末日歌,整塊石頭都在顫抖,轟隆隆的,長廊裏有更多的人頭被震醒,又再度被震昏。我也不再問,就跟著他唱。我們的聲音很小,很遺憾,沒有人聽見這次我們是沒有走調的。唱完歌,我就走回去睡覺,發現韓挾已經在他的劍氣床上睡著了,他說著夢話,手裏捏著一把巴豆。
大約就在這段時間裏,我發現了狗尾巴草迷陣中的寶藏。
每次路過一條三叉支路,都會有一叢顏色似乎更深一些的狗尾巴草吸引我。而那裏,總有兩個人影閃現眼前,我甚至在他們消失前看到他們向我招手。最後有一天,我下定決心走近那草叢。於是,有一些透明的小珠子從草根滾出來,朝著不同方向,很快的滾動。哎,我曾經見到過那些小珠子的!我追過去撿了幾顆拿給莊龍看。
“那是也珠兒,來自極西之地。把它們收起來罷,豆兒,日後必定有用。”
我問他為什麼極西之地的也珠兒會跑到這個地方。莊龍說,是因為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我對這個回答頗不滿意,可莊龍已經不再說話。我就把我的也珠兒藏起來。後來每當我想起來要問他這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開口之後卻忘了要問的是什麼。
“不著急,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莊龍每次這麼安慰我,但我到現在還懷疑,就是他讓我無法回憶這個問題的。
這樣又過了不少日子,韓挾殺了一批又一批的雜物。四龍之首的力量驅動鬥而廊,我們就在天地之間流浪,像一隻孤獨的毛蟲。沒有登門拜訪,沒有仇家追殺,沒有官府緝拿。我們周而複始的斬首,所以沒有朋友;我們隻殺孤苦無依的雜物,因此沒有人會來報複我們,也沒有官老爺會以“殺人越頭”的罪名懸賞緝拿。有人膜拜韓挾,尊他為大仙,我卻不以為然。大家隻是在山岡、河流和密林之間做著自己的事,隻因為廊主韓挾那古怪的興趣。
真的是很無聊的生活。既漫長,又眨眼而過。
鬥而廊中的空格子越來越少。我總是跑去找莊龍唱歌,很久沒有留意人頭們,最後有一日發現那格子竟然隻剩下一個。韓挾他們不再外出,隻是每天盯著我看。何但伯有一天幫我洗澡,發現了我右臂下藏著的另外一塊小石,也珠兒那麼大,也珠兒那麼圓。他拿給廊主看過,廊主嘟囔道:“原來曾連是用這個東西來蒙騙我的啊,實在可惡。叫化子兜售的這個東西著實害人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