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和外麵的接觸是那麼遙遙無期,接觸的快樂更容易進到小羅賓幼小的心裏。當物質變得豐富的時候,心思就變得懶惰了,而把一切都交給物質,忘了在準備一個成功的快樂宴席的時候,內部的裝配比外部更有價值。這是一個人的孩童地位能給他的最主要的教訓。他占有的東西又少又小,但是為他的幸福,他不需要更多的東西。那擁有著無數玩具的不幸的孩童,他的遊戲世界都被糟蹋了。
其實把泰戈爾家的內花園叫做花園是過分的。它包括一棵香椿樹、一兩棵不同種類的李子樹、一行椰子樹,當中有鋪著石頭的圓壇,各種各樣的雜草侵入它的裂縫裏,把石頭打敗,插上自己勝利的軍旗。隻有那些不願因受忽視而就死的花木,繼續毫無埋怨地盡著自己可敬的責任,對園丁沒有任何不滿的誹謗。花園北角上有一個穀棚,當家裏需要的時候,內院的人們也偶爾在那裏聚會。這個農村生活的最後痕跡,已經自己認輸,羞愧地、無人注意地偷偷溜走了。
但是小羅賓卻在猜想著亞當的伊甸園也不會比這座花園收拾得更好。因為他和他的花園都同樣是赤裸的,他們不必用物質的東西來點綴。隻是從他嚐到知識樹的果子,又充分地把它消化之後,人對外表的家具和裝飾的需要,才會持久地增長。內花園是小羅賓的樂園,這就足夠了。在初秋的黎明,小羅賓一醒來就跑到那裏去。一陣濕濕的花葉香氣撲上前來迎接他,帶著清涼陽光的早晨,會從花園的東牆上、椰棕顫動的穗葉之下向我們的小羅賓窺視。
在房子的北邊有一塊空地,孩子們稱它為穀倉。這個名字表示,在早年,這一片是個儲藏全年的穀米的地方。那時候,像繈褓中的兄弟姐妹那樣,城市和鄉村相似的地方到處可以見到。現在這種相似的形象已經無從追跡了。小羅賓隻要一得到機會,就以穀倉為他的假日流連之地。其實說他到那裏去玩是不確切的——吸引著他的是這地方而不是遊戲。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的確很難說出原因。也許因為那是一小塊荒蕪之地,又是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因而對小羅賓就有魅力。它在住所外麵,沒有貼上有用的標簽。而且是既無用又無修飾,因為沒有人在那裏種過任何東西。一定是由於這些原因,這個荒涼的地點對於一個孩子的想象力的自由遊戲,並不加以拒絕。任何時候隻要羅賓能找到一個逃出監護人看守的空兒,而跑進這個穀倉裏,就覺得真是一個假日了。
但是,在房子裏還有一個處所卻是小羅賓始終沒有找到的。有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女玩伴,管這個地方叫做王宮。“我剛上那裏去過”,她有時告訴羅賓。但不知道為什麼,她能帶他同去的好日子永遠也沒有來到。那是一個美妙的地方,玩具和玩法都是美妙的。小羅賓仿佛覺得這地方一定很近——也許就在第一或是第二層樓,可就是永遠進不去。他不知道問過他的同伴多少次:“隻要告訴我,這地方真正在房子裏麵還是外麵。”她總是回答說:“不在外麵,不在外麵,它就在這座房子裏。”羅賓坐下想:“這王宮會在哪裏呢?這房子的每一間屋子我不是全知道嗎?”他從來不問這國王是什麼人、還沒有找到的王宮在哪裏,但有一點是清楚的——王宮就在這所房子裏。
回憶童年的光陰,最常想到的是充滿在生活與世界中的神秘。夢想不到的事物到處潛伏著,每天最先浮上心頭的疑問是:什麼時候!啊,什麼時候能碰到它呢?就像自然把一些東西握在拳頭裏,微笑地問孩子們:“你猜這裏麵有什麼?”孩子們都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是拿不到的。
小羅賓還清晰地記得,那一顆他在南邊涼台的一角種下而又每天澆灌的番荔枝的種子。這種子會長成大樹的想法始終縈繞在羅賓的腦海中。番荔枝種子還是有發芽的習慣的,但是因為有了懸望的情感與之俱來,這習慣就沒有了。
有一次,孩子們從一位長輩的假山上偷了幾塊石頭,自己也堆成一個小假山。種在假山縫裏的草木,因為過於殷勤的照管,使它們勉強靠著植物的本能,活到它們夭折的日子為止。這座小假山給小羅賓帶來的喜悅是無法形容的。孩子們毫不疑惑地認為,這個作品對於大人們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可是當他想給這個問題尋求證實的這一天,屋角的這座小山和一切石頭一切草木都不見了。那時候孩子們還不知道書房的地板上是不適宜疊放假山的,以至於在石頭的重壓下地板坍塌了。
那些日子,世界生活的脈搏對於羅賓和他的夥伴們是多麼親切啊!大地、天空、綠葉都對他們說話。但孩子們卻還常常抱著深深的遺憾,因為他們隻了解了大地的上層而不了解大地的下層。孩子們的龐大計劃就是如何去窺測大地的土色被窩下麵的東西。如果當時能給孩子們一些竹竿,或許他們能夠一根竹竿接著一根竹竿地捅下去,直至接觸到大地最深處。
在過馬格月(馬格月,在印曆十月,相當於公曆12月至次年1月)的時候,外院就立起一連串搭天篷用的木頭柱子。馬格月的第一天就開始在地上挖立柱子的窟窿。歡天喜地地準備過節,對於孩子們來說總是有趣的。但是這種挖掘對小羅賓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雖然羅賓年年都看著他們挖——也看到窟窿越挖越深,直到挖的人都掩沒在裏麵看不見了,但是從來也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值得王子或騎士去探求的事物——而每一次小羅賓都有神秘之箱已經開啟的感覺。羅賓一直在心裏說:挖呀,再挖深一點就行了。一年一年地過去了,這一點從來也沒有成功,簾幕隻是抖動一下卻始終沒有拉開。羅賓想,大人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為什麼他們隻滿足於這樣的淺挖呢?若是小孩子也可以發號施令的話,大地最深處的秘密,或許也不再會掩埋在塵土之下了。
這種好奇感和能在極其平凡的生活體驗裏獲得快樂的這種能力,後來成為詩人的重要精神財富。它把羅賓從那個時代所流行的懷疑和無信仰中拯救了出來。當時炫耀懷疑和無信仰,在文學界和思想界成為一種風尚。
對兒童被束縛和統管的不滿情緒,一直使他心神不安。這種不滿情緒終於在後來的歲月中孕育出他的一種新教育理想。孩子對家庭和學校圍牆外的廣闊而又神秘世界的好奇和憧憬,成為他心裏“對無限的追求的焦慮”的象征。在《郵局》(寫於1911年,3年後英譯本問世)這個短劇裏,泰戈爾通過阿默爾這個孩子的形象,描繪了這種急切的希望。阿默爾是一個溫順而富有同情心的兒童,他被關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裏,躺在床上,因為他那極端勤勉的保護人和糊塗愚笨的醫生擔憂,倘若他步出戶外,將會染上各種疾病。躺在床上的阿默爾望著外麵街頭生活潮流的流動,他為未能加入這股生活潮流而焦急不安。鄉村郵遞員風趣地安慰他說,總有一天會為他送來皇帝的信劄。最後他死了,當他剛剛合上眼睛時,皇帝也駕到了,死亡解救了他,天真爛漫的信念贏得了自己最後的獎賞。
但是,小羅賓比阿默爾更具有生命力。他本能地忍受著父母的冷落和仆人的嚴厲。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事對他沒有壞處。由於他經常傾聽有關職員住宅區的趣聞,留神那些所聽到的饒有趣味的軼事,他很快成為民歌和孟加拉諺語的愛好者,直至後來成為孟加拉的偉大學者。當他第一次聽催眠曲時,他身上每根汗毛都因歡愉而顫抖起來。這個催眠曲是孟加拉的一首普通押韻詩,它的第一行是:
天上淅瀝下雨,樹葉婆娑搖曳。
但對於孩子來說,這是對詩歌魔力世界的第一瞥、“原始詩人”的第一首詩。泰戈爾後來追憶道:
直至今天,那些日子的歡樂圖景還銘刻在我心上。我明白了,詩歌為什麼要有韻腳。由於有韻,詩歌似乎結束,但似乎又沒有完全結束;傾訴結束,但它的回響猶在;心靈和耳朵互相不斷玩著押韻的遊戲。這樣,我在自己生活的漫長的日子裏,在我的知覺中,一次次諦聽到雨水淅瀝聲和樹葉婆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