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於對自由任真、灑脫超然、進退隨緣的人格的追求,楊萬裏十分崇拜蘇軾的為人處世哲學和人生理想。蘇軾胸懷浩落,不計較個人恩怨,門庭廣大,愛護人才,獎掖後進,儒、釋、道並融於心,各取所需;時時處處關心百姓;寵辱不驚,履險如夷,堅貞不屈。在《謝建州茶使吳德華送東坡詩集》中,楊萬裏運用反襯的手法將別人的富貴排場與自己的貧窮寒傖兩相對照,“黃金白璧明月珠,清歌妙舞傾城姝。他家都有儂家無,卻有四壁環相知”,描繪了自己貧困落寞的生活景況,抒發了讀書人的不幸。聰明和博學不僅成不了通向仕途的資本,而且甚至會成為一種負擔。“此外更有一床書,不堪自飽飽蠹魚”,這是一種慨歎,是一種牢騷。詩人清貧自守,嗜書如命,書成為詩人高尚生活情趣的重要內容。而“老來萬事落人後”更表現了詩人的認真執著、不隨波逐流的人格及不幸遭遇。通過新得東坡集而引入到“東坡癡絕過於儂”,點明了自己與蘇東坡在人格精神上的默契。楊萬裏用“癡絕”來概括蘇東坡的品格特點實在是太準確了。這是一種與聰明乖巧、善於應變、八麵玲瓏相對立的處世態度。蘇東坡一生行事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把自己無私博大的愛留在人間。蘇東坡反對新法,是從國家人民利益出發,當時他不用隨聲附和新法,以他位卑而名高的處境,隻要默不作聲,就可以平步青雲。神宗死後,司馬光入相,盡廢新法,東坡卻反對恢複差役法,甚至在朝堂爭執。蘇東坡此時隻要隨從形勢,可以位至宰相,但他沒有這樣做。蘇東坡的品德可貴之處,更在於他是一位實幹家。無論自己如何不幸,總要力所能及地為人民做一些事情。徐州防洪,杭州疏浚西湖,潁州興修水利、賑救災荒,定州講武備邊,黃州收養棄嬰,嶺南推廣秧馬,惠州介紹水碾,儋耳講學論文,真有民胞物與的精神。接下去,詩人讚揚蘇東坡超然物外的灑脫胸襟,同時也是自己人格的表白。蘇東坡立身行事不因境遇改變而改變,而楊萬裏也是秉性剛正之人,敢於犯顏直諫,敢於觸怒權貴。楊萬裏讚揚蘇東坡熱愛文學、勤奮耕耘、敢於創新,又何嚐不是抒發自己的人生態度和理想追求?
楊萬裏一生樂觀幽默,有著詼諧、睿智、達觀的天性。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六載:“尤梁溪延之,博洽工文,與楊誠齋為金石交。淳熙中,誠齋為秘書監,延之為太常卿,又同為青宮寮采,無日不相從。二公皆善謔,延之嚐曰:‘有一經句請秘監對,曰楊氏為我。’誠齋應曰:‘尤物移人!’眾皆歎其敏確。誠齋戲呼延之為蝤蛑,延之戲呼誠齋為羊。一日食羊白腸,延之曰:‘秘監錦心繡腸,亦為人所食乎?’誠齋笑吟曰:‘有腸可食何須恨,猶勝無腸可食人’。蓋蝤蛑無腸也。一坐大笑。厥後閑居,書問往來,延之則曰羔兒無恙,誠齋則曰彭越安在。誠齋寄詩曰:‘文戈卻日玉無價,寶氣蟠胸金欲流。’亦以蝤蛑戲之也。延之先卒,誠齋祭文雲:‘齊歌楚些,萬象為挫。瑰偉詭譎,我倡公和。放浪諧謔,尚友方朔。巧發捷出,公嘲我酢。’”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一九記述:“晦庵先生與誠齋吟詠甚多,然頗好戲謔。劉約之丞廬陵,過誠齋,語及晦庵足疾,誠齋因贈約之詩雲:‘忠顯聞孫定不虛,西樞猶子固應殊。鸞停梧上遺風在,鶩進鬆間得句無。剩有老農歌讚府,未多薦墨送清都。晦庵若問誠齋叟,上下千峰不用扶。’晦翁後視詩笑雲:‘我疾猶在足,誠齋疾在口耳!’”這種性格特征,在他的詩作中表現得更為充分。
楊萬裏一生不慕榮華、不求富貴,淡泊名利,使他能夠接近底層的群眾,寫出不少關心民生疾苦的詩作,充滿深情厚誼;誠實耿介、剛正不屈的性格,使他能敏銳地看到上層統治者的腐朽和昏庸,看到吏治的黑暗,寫出不少揭露社會時弊的詩篇,尖銳深刻,發人深省;忠貞報國,關心百姓,又使他寫出了不少揭露金人統治,淪陷區人民渴望恢複,以及指斥統治者不思恢複、苟且偷安的詩作,表現了自己的一腔愛國感情;任真自適,追求自由,酷愛大自然的性格,使他寫出了不少別具特色的自然景物詩,自然山水成為他詩歌最重要的題材,這類詩描繪了美麗迷人的境界,數量多,風格多樣化;天性樂觀幽默,使他的詩自始至終有一種積極向上、充滿熱情的基調,更使他能擺脫習慣的思維定勢,創造出生動風趣、詼諧幽默的“誠齋體”。楊萬裏詩歌包蘊深廣、多姿多彩,正是他博大豐富人格的體現!
張瑞君,山西壽陽人,文學博士,山西古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李白學會常務理事。曾在《文學評論叢刊》,《中國李白研究》,《北京大學學報》和《名作欣賞》等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數十篇,出版專著有《李白全集校注彙釋集評》(編委)、《南宋江湖派研究》、《大氣恢宏——李白與盛唐詩新探》、《楊萬裏評傳》等。以上“代序”原刊於《天津師大學報》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