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言之,讀書有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先盡量敞開你的胸懷,去容納作者給你的無數印象;第二步是去判斷與比較。如果你以為第二步也像第一步那麼簡單的話,那麼你真是愚不可及。你必須要有很好的記憶力,做過異常廣泛的閱讀而且有充分的理解力,你才能做生動有力的“比較的工作”,所以它是一樁相當困難的事。更困難的是為書籍做適當的評價,指出它的失敗與成功的地方,哪一部分是它的優點,哪一部分是它的缺點。一個讀者若想負起這種責任,非有豐富的想象力、洞察力與學識不可,但是很少有人會有這種天賦,就是最有自信的人也難得發現在他身上有這種力量的種子,那麼讓我們幹脆放棄這部分的閱讀,而讓批評家和圖書館的權威學者,來為我們決定書的絕對價值,不是比較聰明的辦法嗎?然而這是多麼不可能的事!我們可能強調同情的價值,我們可能在閱讀之際,設法把自我投入書的境界中,但是我們都知道無論如何我們無法做到全然的同情與全然的浸沉其中,在我們的內心似乎經常有惡魔在向我們低語著:“我恨,我愛”,而我們卻無法製止這種惡魔的低語,的確我們之所以會恨會愛主要是由於我們與某些詩人與小說家的關係是太密切了,以致無法容忍第三者的出現,因此我們不能讓別人來為我們做判斷,因為即使我們的判斷是錯誤的,至少也代表了我們對這位作者的好惡,我們品味書籍的能力,我們是通過自己的感情來獲得書的啟示,而不是通過別人理智的評判,一旦感覺的神經,把一股激動之情滲透到心靈時,我們便會獲得主要的啟示,我們也無法壓抑我們自己特有的癖性,不過隨著時間的進展,我們也許能夠鍛煉我們的欣賞力,也許我們可以讓它臣服某些自製的規則,當我們把各種書籍,例如詩、小說、曆史、傳記,貪婪地囫圇吞咽之後,再經過時間的變化與體察現實世界的不調和,我們多少會有一點改變,我們不會再那麼貪婪,我們會更有反省力,這種反省力不僅會給我們判斷某一本書的能力,而且也將會告訴我們在某一些書之間有某種共同的特質存在,這時我們自己的欣賞力就會引導我們自己前進,在看到某一種書後,會再去尋找同一特質的那一類書,然後在我們的知覺上建立品嚐的秩序,從這種鑒賞力,我們將獲得一種更深邃、更稀有的快樂。當自己的鑒賞力穩固地建立起來後,我們不妨去看極少數能夠在文學藝術上啟發我們的作家的作品:科爾裏奇(Coleridge)、德萊頓(Dryden)和約翰生他們深思熟慮過的評論以及許多詩人與小說家本人隨意說出的話中,往往有中肯的真知灼見在裏邊,他們把盤據我們內心的模糊觀念,照亮並且加以具體化,但是隻有在我們自己閱讀過程中,獲得了無數疑問與暗示之際,去拜訪他們,他們才能給我們幫忙,但是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屈服於他們的權威,好像一群羊一樣懶洋洋地躺在限定的圍欄內,他們也沒有辦法幫我們任何忙,隻有在我們的內心充滿了衝突而又急欲征服它之際,我們才能充分領略他們的見解。
要是這樣的話,去讀一本書,就需要具備那稀有的品質,諸如想象力、洞察力和判斷力,你可能會得到悲觀的結論:文學是一種極複雜的藝術,即使窮一生之力去讀書,也不可能對文學批評產生任何有價值的貢獻吧!但是請不要悲觀,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發揮我們的力量,我們隻需做一個永恒的讀者,我們不必去爭取隻有少數批評家才能擁有的光榮,但是我們有我們做為讀者的責任,而這點是異常重要的,如果身為讀者的我們,能把自己的鑒賞力與判斷力普遍地提高,而形成了時代風氣的一部分,作家在寫作時自然會呼吸到這股空氣,而影響他們寫作的水準的,這種無形的影響力有時比有形的批評更有力,如果這種影響是出於個人的真誠、教養與力量,可能會產生極大的價值,甚至超越職業批評家。這時作家也會感覺到有另一種形式的批評存在,那就是為了愛好讀書而讀書的群眾的意見,他們慢慢的、非職業性的帶著既同情又嚴厲的態度的判斷,難道不會改進作家作品的品質嗎?因此如果通過我們普通讀者的力量,書籍能變得更結實、更豐富、更多彩多姿,這個目標是值得大家去追求的。
不管讀書能給我帶來什麼,至少有時我會做這樣的夢:“當審判之日來臨時,一些有名的征服者、律師和政治家都來接受他們的報賞:他們的皇冠、桂冠以及刻在大理石上的永恒的名。而當天主看見我們腋下夾著書向他走來時,他略帶羨慕地向比德說:‘你看,這些人不必任何報酬給他們,因為他們在人間已經熱愛過讀書。’”
弗吉妮亞·伍爾夫夫人Woolf.Adeline.Vir.ginia(1882—1941),英國小說家、評論家,《黛洛維夫人》、《到燈塔去》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