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巴羅(IsaacBarrow)的神學著作,共13卷,用純摩洛哥皮作書麵,上麵還印著學院的紋章。這裏有彌爾頓的著作5卷,書皮相似。這裏有伊夫林(JohnEvelyn,1620—1706年)的《日記錄》,全部牛犢皮麵裝釘,還有阿諾德的《修西狄底斯傳》(Thucydides),還有塔西陀(Tacitus)和荷馬的著作。這裏還有祖父自己的著作如《一種原始語文》、《默示錄自我銓釋》、《回教教義真諦》。諸位讀過先祖的著作嗎?怎麼沒有呢?我讀過沒有?沒有。
因此,仔細檢查的結果,我可以發現到,在我小小的藏書室裏,祖父的作品可以說是主幹之一。我沒有見過祖父,想象中他一定是相當了不起的。據說他的個性是獨斷且嚴厲的。現在我硬要他老人家和某些作家同座,他是不會讚同的。因為,在附近,那兩個富戶之間的書架上,就藏著另外一類作品:法朗士、普魯斯特、赫瑞底亞(JoseMariadeHeredia,1842—1905年,法國詩人)、紀德。1871年,他老人家為巴黎淪陷在村中講道時,對於這一類法國前輩作家,就公開的抨擊過。
他的遺書中我最珍愛的竟是一部法文書,這倒是一種諷刺,這是一部大百科全書,共52卷,1825年版的《百科全書》(BiographieUniverselle)。每一本上都貼著他那高貴的藏書標簽,上麵有我們家的紋章,書上也有馬金托虛爵士(SirJamesMakintosh)的藏書標簽,因為他是這部書的前主人。這部書現在已經破舊不堪,書背都掉了,但是,這是屬於悠閑類的有用參考書,查看起來饒有趣味。這部書並不是徒有其表內容空虛的書,它是世界尚未分裂以前的產物。我們偶爾回到這個時代也是一件有益的事,這樣可以使我們的情緒穩定。
其次一部分主要的書籍,我也得提一提。這是他的女兒,我的姑姑的遺書。我承繼了她的遺物後,不得不先把大部分的書籍該賣的賣,該送的送,隻保留了一部分。這樣一來,我現在的住處才可以容納。不過我所保留的都是我心愛的,一見其書便可以想起那個有趣、高尚且可愛的人物。她是一個個性極強的老小姐,博覽群書,尤其熱衷好的散文。因此,特羅洛普(Trollope)、奧斯汀(JaneAusten)、夏綠蒂·楊(CharlotteYoung)、馬羅立(Malory),這些充實的維多利亞作家的內容豐富的傳記,都是她留下來的。也有關於鳥類的書——伯威克(Bewick)和莫裏斯(Morris)。
說到鳥類,我立刻想到她的藏書簽:在一個盾形紋上纏繞著密葉的蔓藤花紋,在蔓藤後麵有鳥、狗和一隻鬆鼠。她在她的鄉居度著恬靜,快樂,而且極有意義的生活。在她住處的周圍便有許多活的鳥和動物,這種圖案就是以其中一些為範本而設計的。她對於工藝很感興趣,因此,她在村裏曾經開班傳授皮工。她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設計者和皮匠。她曾經設計並且製作許多皮質書皮,並且讓釘書坊照樣仿製。我的書架(我們現在就說回到這個題目上)上,就有幾個代表她這種手藝的模樣,因此而生色不少。
這裏有達爾文書紮集(LettersofCharlesOarwin)(她是認識達爾文的)、羅斯金的《普雷特利塔》(Praeterita)和《喬托》(Giotto),這是用豬皮製的優美模樣,上麵有傳說中喬圖信手畫出的圓,和她的姓名起首字母。她所製作的書皮最華美的就是那本莪默伽耶的魯拜集。這本書在她去世以後我送給一個東方的朋友了。對於這本可愛的書,我至今猶念念不忘,覺得要沒有送給那朋友就好了。我仍能記得她飾在書皮上那個動人的圖樣:是由一個古波斯彩飾畫改製的馬球球員肖像。這種精美的圖樣和現今通用的包皮紙一比,現在的代用品便黯然無光了。
話雖如此說,我自己卻是一個現代人。現在得談談自己,不再留戀那些祖先的書籍。我把什麼書籍放進自己的書齋呢?其實並沒經過多大考慮。我並不是收藏家,談到收集初版本的熱狂,我得把它放在集郵之下,至少我得這樣說。這種狂熱是幼稚的,一個愛好書籍的人如有這種嗜好,便隻有一任書商擺布,並且會遭遇到各種各樣的無聊的麻煩。
我本身是書籍內容的愛好者。我愛書中的文字,一本未裁邊的書,猶如一瓶原封未動的酒。我雖然欣賞好的印刷。好的裝釘和古老的版本,可是,這些愛好仍應放在文字的從屬地位:文字就是生命的酒。我相信,我這種見解是正確的。但是,即使正確也有它的缺點。我必須承認,我的書齋,雖然使我獲益匪淺,卻有點一塌糊塗的樣子。東一種書,西一種書,但是任何一種都不足以使人注目。
關於印度的書,印度人著的書,近代詩,古代史,美國小說,有關旅行的書,論天下大事的書,論天下一家的書,論個人自由的書,美術剪貼簿,但丁,以及關於他的著作,這些書雜亂擺置,大有互相淹沒的趨勢,更不必說那些小冊子經常構成的小湖了,這個湖裏的水得定期排清一次。我缺乏收藏家的搜求本能,對於買書也從未考慮,不過,有一種值得讚美的特點,就是我的興趣廣泛。這三種因素加起來便形成一個不能使客人產生固定印象的書齋。
我沒有藏書標簽,我太無自信心,所以不願惹這種麻煩。我也不能把書籍排列得井井有條。要按照學科排列呢?還是依照高低?長長的古版佛拉薩(Froissart)和《泰晤士地圖集》放在一起呢,還是擺在嬌小的《菲利普》(PhilippedeCommines)一旁?我對於吹拍灰塵的工作,還做得不夠,也不常將皮背擦亮,或將書背排得整整齊齊。這些書都是雜牌隊伍。隻有在夜間,當窗簾拉下,爐火閃爍,電燈都關上以後,它們才顯出本來的光彩,並且能夠表現出一種集體的莊嚴之感。在爐火光裏和它們對坐片刻,不閱讀,甚至也不用腦筋,隻是感覺到這些書,連同書中儲積的智慧和魅力,正在等待我隨時應用,並且覺得我的書齋,雖然搜集得不完備,卻繼承已往偉大的私人搜藏。這片刻的對坐是非常愉快的。
說到這一點,也許有人會用一種富有大眾精神的口吻說:“你的書會出借給人家嗎?”是的,出借,並且借出去的書,人家並不完璧歸趙。可是,我還是出借。我借人家的書看嗎?借的,並且在我還可以看見四周的圖書中有幾本是尚未還人家的。我讚成在借書方麵彼此不必信實。因為對於物品的占有欲會給我一種特殊的樂趣,這種樂趣,當我年紀愈大的時候,愈為增加。這和土地的占有欲屬於一類,不過不那麼強烈而已。所有的占有欲都不會深入人性的根裏,因為那些根是精神的,對於物品的占有欲自然也不例外。
我們最深切的欲望是了解欲。我方才說書籍方麵最重要的是文字:生命之酒,而不是印刷,版本價值,收藏價值,或者是珍貴得不可裁邊的書。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就是指這一點而言。
說著說著我倒把什麼是我心愛的書這個題目避開不談了。這個題目好比我們心愛的布丁一樣不可捉摸。不過,有三部書是我希望在每間房裏都有的,這樣才能隨時一伸手就可拿來看。這三部書是莎士比亞、吉本(Gibbon)和奧斯汀。在我這間書齋中就有兩部莎士比亞,書齋外麵也有兩部;裏麵有一部吉本,外麵也有一部;裏麵有一部奧斯汀,外麵另有兩部。因此,我的供應充足,可以隨手取閱了。當然我也有幾本托爾斯泰的著作,但是,我們並不需要每間房裏都有托爾斯泰。
莎士比亞,吉本和奧斯汀是我所偏愛的,在一個書齋中,我們最容易想起吉本。吉本愛書籍,但並不為書籍所役使,他懂得如何利用書籍。他的胸像大可擺在先祖的書櫥上。那麼,他老人家就要吹胡子瞪眼了。
福斯特,E.M.Forster(1879—1979),英國小說家、散文家、社會和文學評論家,主要因《霍華茲恩德》(1910)和《印度之行》(1924)及大量評論文章而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