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具體一點說,該是十三年前的除夕之夜,九歲的男孩敲開了荷府的大門,那個張燈結彩的堂皇府邸,並沒有讓他望而生畏。素聞荷相最是公正廉明,沒有想到依舊一副官老爺做派。若不是為了那垂死的娘親,他又如何在寒風冰雪中足足熬了四個鍾頭,挨了家丁幾番棍棒,依舊執拗不肯離開。或許是上天垂憐又或許是他的真心實意,有個送茶點的內侍看不過去,肯為他通報。
聽明來意,那個坐在上首的老人怒不可遏,男孩至今記得他扶他起來對他說“孩子,真對不住,朝廷宴請不可不去,讓你久等。”原來是他誤會一場。他是什麼,隻不過是一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子,不知父親何許人也,依怯懦的母親而活。沒有人給過比尊重更好的禮物,可如今這個位高權重的一朝相臣卻如此誠懇,為他責罰守衛,給他雙手扶起的溫暖。他內心感動,卻在臉上未留下一絲一毫激動神色。
即使討回公道又如何,母親依舊勞累而死,男孩默默為母親辦了後事。拿著一塊母親臨終時給他的玉佩遠走故土。
臨行前,他去相府道謝。那個老人正在修剪白茶,蓄滿笑意的眼,讓男孩驀地心暖。
溢著茶香陽光包裹全身的午後,還有那個已逝的老人的話他一一清晰記得。
孩子,既然決定已做,那就無畏地走下去,即使不成功,也不懦弱受人欺。
他向老人許諾,荷家人若今後有難,我定傾力而助。
男孩叫餘夜,十三年後,落雪森林的主人,絕代神醫。
未來的掩在一片模糊中,未來是不是已經冥冥注定?
九歲的男孩,六歲的女孩,一切冥冥注定。
“餘夜,明年春天再種一棵棠梨吧。”
“為什麼?”
“因為那樣你就可以做一個秋千了,荷書最喜歡蕩秋千了,荷安每次都要把他推得很高很高,很高……”語氣哽咽,眼眶微紅。
“餘夜,明天我就要和淨月去昔國,這些天多謝了。”告別是遲早,隻是餘夜覺得離別來得太早了一點,他被打得措手不及。
“一路保重。”四個字,沒有挽留。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心一下被懸空。是陪伴讓寂寞的感覺一下被放大,他無處可逃。他竟然不敢想象她走後的落雪閣是什麼樣。
荷秋看著他走出涼亭,走過棠梨樹和蕎麥花,消失在回廊轉角。她看著那一池白蓮,微微笑了,在麵對殘酷之前,就再愜意輕鬆一回。
餘夜,謝謝你冰冷的暖意。因為你的出現,我有了一個朋友,無關風月,隻是朋友,已來不及為你奏一曲。如果有生之年再見,就為你奏一曲高山流水。
她走的悄無聲息,沒有回頭,沒有告別。
餘夜依舊是那個醫術高超的神醫,一身白衣謙謙君子。荷秋卻不再是那個相府千金,不再複簫音清女的盛名。
周中看著公子坐在書桌前發呆,他手裏的醫書已經半天沒翻過一頁了,手邊的茶也已經冷透。可是又有什麼辦法,荷姑娘已經走了。他知道公子不是不動心,隻是他自己尚且前路一片荊棘,不是自由之身,還沒有能力在這個亂世保她一身安平。
近一個月的籌備,荷秋傾盡所有,終於在昔國的都城落成了安書茶舍。不同於昔國都城的其他雅店,隻供貴族消費。安書不光是接待皇親貴胄,還接受下層平民的惠顧。荷秋要的不是安身立命,要的不是富甲一方,她要的是各種可以讓她通向荷書的消息。為了荷家,為了爺爺和荷書,她必須落入凡世,甘願纖手賣茶。
十天,二十天,三十天……奇怪的是消息突然中止,那個放風引她過來的人是要現身了嗎?
還是荷書出了事,構不成威脅她的資本了嗎?胡亂的思緒讓她抓狂,已經好幾晚不能正常入睡。夢裏,荷書,荷安追著她跑,撞到爺爺的白茶,三個人嘻嘻哈哈。那時爺爺總會嗔怒“瞧,你們三成什麼樣子!荷秋到書房去把蕭譜抄一遍,荷書抄兵法。”那個時候,荷安作為他們的小尾巴因為年齡小,總是能輕易躲過爺爺的懲罰,惹得她和荷書總是暗地裏悄悄逗他。
沒有父母的童年,那又怎麼樣,隻要有爺爺,有荷安和荷書,有淡淡香氣的白茶,荷秋就會開心,就會滿足,就會以為時間也會停駐。
可惜,一切已成雲煙。夢醒,是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月,一個人修剪白茶。
“小姐,你出來一下。”
“什麼事?”荷秋放下手中的亂七八糟令人頭疼的賬冊,沒有心情顧及其他。
“小姐,客人要聽夜箖。”
“那麼多琴師,讓他挑一個不就完了。”說到最後,荷秋發現自己的舌頭有些打顫。他終於要露麵了。
夜箖——平國的第一蕭曲,那個讓她揚名成為“簫音第一人”的夜箖。
所到之客究竟是什麼人。荷秋此刻心裏竟有些擔心和忐忑。
“小姐,對方來頭挺大,整個三樓雅間都被包了。”“小姐,我們還是走吧。”
“淨月,你先下去吧。他如此大費周章,絕非隻是要命這麼簡單。”淨月看著這她嘴邊淺淺的笑容,心裏無端難過,一個孤女如何擔當得起複興整個荷家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