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牧齋歎了一口粗氣,無可奈何地說:“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是得保命第一。名節清議之類,隻好暫時置於不議不論之列。”
這又是絕對反常的,柳如是好不驚訝:這哪裏是那個慷慨激昂的“士林領袖”?莫非有點風險就把他嚇破了膽不成?她反唇相譏了;“你就那麼怕他?”
錢牧齋立即察覺到自己剛才失言:怎麼能在女人麵前暴露自己的軟弱呢?那怎麼演繹“英雄美人”的傳奇故事?他靈機一動,又說出一番話來。
“我還不至於那麼沒出息!我考慮的是江山社稷。現在北京已經失守,江南的半壁江山也危如累卵。我總得有所作為才能夠對得起大明天子對我祖上的世代皇恩。我坐以待斃,眼瞅著馬士英、阮大铖之流,把恢複大明的唯一機遇喪失淨盡,那還是一個忠臣後代嗎?”
他說得慷慨激昂,很令柳如是動容。她感激地望著夫君,充滿柔情地說;“我知道你是不甘寂寞的,多少年來總想大展宏圖。現在舉國震蕩,你怎麼能還蟄居下去呢?”
“是的,是的!”錢牧齋立即接過話來,他已經找到了回旋的缺口,“我這正是維護名節的最好捷徑。士林暫時誤解,即使將我罵得狗血噴頭,最後還是會拜倒在我的麾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柳如是隻能佩服,她的丈夫總是深謀遠慮的。
兩人竊竊私語,計議接待阮大铖的細節。柳如是說出了自己的擔心:“這個阮胡子確實是一條色狼。他的占色之心我領教過,但是,他不會因為女人而送人官職的,我深怕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哈哈哈哈!”錢牧齋狂笑起來,“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送給他的決不僅僅是一個女人,何況,我這個女人還神通廣大,會牽著色狼的鼻子!”
麵對著丈夫的無恥,她真是無可奈何。
宴席的地點頗費了一番心思。按說,在絳雲樓就十分方便,但是那裏卻十分招搖,思來想去,還是到桃葉渡的河房裏去吧。因為這裏的河房盡管也“枕河而居”,但是卻不能眺望水色倒影。它的窗戶都是閉塞的,具有很大的保密性——在中國,事情一涉及到政治,就多加保密,保密幾乎成了政治的孿生弟兄。不過,這些河房的閉塞窗戶最初卻不是為了遮蓋那些男男女女蠅營狗苟的所謂“隱私”,而是為了防止內中的女人投河自殺。據說最初的主人是個尚書,在這裏蓄有美妾數十。他非常吝嗇,常常讓她們忍饑挨凍,這且不說,還要讓她們頻服春藥,故意讓這些青春少女經受性的饑渴。這些女人都以早死為幸。為了防止她們投河,這才閉塞窗戶。後來,這個尚書因為貪汙犯事被抄沒了家產,這裏就變成了官妓集中的地方。到了南明弘光小朝廷的時候,這裏的絕大部分都成了新貴們“包養二奶”的藏垢納汙的金屋。柳如是當年也在這裏舉過豔幟,何況這裏還有許多“手帕姊妹”。她要約當年的相好來這裏重溫舊夢,正是順理成章的事。
柳如是不愧為多才多藝又多情的雅妓,她的邀請函是用秀麗的毛筆字抄寫的兩首《團扇歌》:
團扇複團扇,許持自障麵。
憔悴非昔麵,羞與郎相見。
桃葉映江花,無風自婀娜。
春風應何限,感君獨采我。
絕頂聰明的阮大铖怎麼能夠不明白這又香又豔的情詩,連結著桃葉渡,連結著桃葉渡上那膾炙人口的香豔故事?
東晉時,豪門子弟大書法家王獻之,在桃葉渡的集市上得到了一方名硯,約定在明年桃花盛開的時候來這裏的桃林洗硯,他如約前往,巧遇了硯台的主人,是一位美麗異常的姑娘。名叫桃葉。兩人一見鍾情,備受相思之苦。
情竇初開的姑娘就用情詩來表達自己的情愫,留下了《團扇歌》。
第二年的三月三,桃花又開了,王獻之帶著禮物來到桃林要找心上人的時候,姑娘的父親病故了,未婚的丈夫也去世了。她成了“望門寡”,按照當地的陋俗把姑娘盛裝打扮起來,扔在野外,任憑野獸吞噬,
這天夜裏,桃葉姑娘想到了心上人,立即有了求生的力量,她背著手,隻能靠在一棵大樹旁,待她磨斷了繩子,東方已經出現了曙光。她望著對岸紅灼灼的桃花,顯出一派勃勃的生機,越發不想死了,她祈禱著;“蒼天有眼,就該可憐我這顆癡心,讓我與王郎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