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中國的受眾,又是最容易被名氣的虛火、聲望的假象、光圈的幻覺、冠冕的反光,騙得一愣一愣而魂不附體的。這兩位也難能免俗,在結集出版自己的詩作時,竟然不得不親赴江寧,敦請打心眼裏鄙視的袁枚,為之序。很簡單,“隨園出而獨標性靈,天下靡然從之”(《郭麟〈靈芬館詩話〉),這是毋庸置疑的既定事實,蔣、趙也許不很在意他的名牌效應,然而,文壇在意、讀者在意、書商更在意,因此這兩位先生,也就得捏著鼻子,趕緊到隨園給菩薩上供焚香,以示敬意。
那就怪不得袁枚要說幾句風涼話了:
心餘手持詩集廿集,向餘雲:“知交遍海內,作序隻托隨園。”
趙雲鬆觀察嚐謂予曰:“我本欲占人間第一流,而無如總作第三人。”蓋雲鬆辛巳探花,而於詩隻推服心餘與隨園也。雲鬆才氣橫絕一代,獨王夢樓以為不然。嚐謂予曰:“佛家重正眼法藏,不重神通。心餘雲鬆詩專顯神通,非正眼法藏,惟隨園能兼二義,故我獨頭低,而兩人亦心折也。”(《隨園詩話》)
說到底,文人相輕這個頑症,不論古今,是神仙也治不了的。當著你,傾蓋而語,謙和尊崇;背著你,數黃道黑,鄙夷蔑視,乃文壇常見現象,不足為奇。這二位,該不服,還是不服。所以,蔣苕生在《臨川夢院本》裏諷刺這位學長為一隻雲中鶴,還算是有所節製。而趙雲鬆在《戲控袁簡齋》一文中,對這位老兄,那就更刻薄了。
早入清華之選,曾膺民社之事,既滿腰纏,即辭手版。圈偷宛委,占來好水好山,鄉列溫柔,不論是男是女。盛名所至,佚事斯傳,藉風雅以售其貪婪,假觴詠以恣其饕餮。有百金之贈,輒登詩話揄揚,嚐一臠之甘,必購食單仿造。婚家花燭,使劉郎直入坐筵,妓院笙歌,約杭守無端闖席,占人間之豔福,遊海內之名山。人盡稱奇,到處都逢迎恐後,賊無空過,出門必滿載而歸。結交要路公卿,虎將亦稱詩伯,引誘良家子女,娥眉都拜門生。凡所臚陳,概無虛假,雖曰風流班首,實乃名教罪人。……羅織之詞,雖曰遊戲,亦實錄雲。(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
文人能夠真正心悅誠服於對手者,又有幾何?何況袁枚的的確確就是趙翼描寫的那種拆白黨,打秋風,撒爛汙,登徒子好色的行徑呢?清人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二筆》裏提到:“蔣苕生蠅營獺祭之詞,趙雲鬆虎帳蛾眉之檄,同時俊彥,都已窺破此老心肝。”這也代表著時人對隨園先生不敢恭維的看法。
中外古今,凡文人,大概無非兩類,一是以文學為目的者,一是以文學為手段者。為目的,往往執著追求,弄不好要為文學送掉小命;為手段,懂得圓通,倒常常能以文學謀生存,求發達。袁枚的“雲中鶴”也好,“名教罪人”也好,文學不過是老夫子的生存手段罷了。
以文學為手段,既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他覺得好就好,你覺得不好就不好,因人而定,因時而定,而且也因地而定,不存在什麼心肝或五髒的道德評判問題。眼下那些馳騁文場、冠蓋京華的袞袞諸公,其實都是向這位玩文學的前輩努力看齊的。
這些大人先生們,或憑年資,或藉文名,或握輿論,或挾陣地,或擁話語霸權,或具擢拔實力,不也優哉遊哉,其樂融融嗎?甚至在吃美女作家或文學小女子的豆腐上,也是直追乾隆年間的袁才子,無遑多讓呢!不過,當袁枚延請畫師作《隨園十三女弟子湖樓請業圖》時,老漢已經八十有一,遠非這些當代英雄那樣能征慣戰、金槍不倒,頂多不過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會餐罷了。
盡管如此,陳康祺還是相當羨慕這位老爺子活得頗夠意思的一生。
惟生際承平,天假耆壽,文名蓋代,福慧雙修,殊為文人難得之遭遇。湖樓請業一圖,香粉琴尊,丹青昭影,不可謂非湖山韻事也。(《郎潛紀聞二筆》)
因此,袁蔣趙三人之中,要以袁枚最瀟灑,最豁達,最想得開,最活得自在,最懂得生活享受;同時,也是在有皇帝同時還有文字獄的年代裏,在隨時隨地都可能因一個字、一句話、一首詩、一篇文章,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充軍發配掉腦袋的年代裏,最明白如何明哲保身、自求多福,如何不談政治、專管風月,如何在不開罪統治者的情況下,與統治者保持著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若即若離而又不即不離的關係,當了十年小小的縣官,三十出頭年紀,就趕緊辭官逃回家來的一個聰明睿智的中國文人。
當然,這是一種壓迫下的逃避,但也是逃避壓迫的中國文人,所能采取,或者不得不采取的最佳生存方式。說老實話,求殺頭,在清代,是極容易的一件事,你不求,他們也要摸摸你的脖子,看看從哪兒下刀,讓你活得不那麼自在的。如果你真是殺身成仁,老子跟你拚了,其實倒是成全了統治者,他們從此少了一塊心病,你也同時等於了零。
老兄的腦袋掉了,還會有其它和後來嗎?所以,袁枚的政策是:活下來,不死。爭取活,多活。而且,快樂地活。一活,竟活到了八十一歲。我就不相信愛新覺羅·弘曆(1711—1799),一位寫了四萬首詩的皇帝,會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著一個基本上不甚買他賬的詩人袁枚嘛?隨園老人是他的臣民,不錯,但已不是他馭下的奴才。正是這點“自由”,權且保住自己的命,這位老先生才有可能跟乾隆爺比著活。雖然這種極消極地給統治者添堵,未必能起到什麼功效,但也未嚐不失為一種抗爭的手段。不過,人各有天,袁枚最終未能活過乾隆,但詩人死後兩年,弘曆也隨之駕崩了。
無論如何,這位長壽文人,活出了他的價值。
餘巳未同年,多出仕封疆,內調鼎鼐者,可謂盛矣。近都薨逝,惟以奉母故,空山獨存,想勤勞王事者,畢竟耗心力,損年壽耶?嵇康有“圉馬不乘,壽高群廄”之語,似亦有理。宋人《詠古樹》雲:“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年成大廈,也應隨例作灰塵。”(《隨園詩話》)
看來,他這番表白,很有一點點賣乖的意思,其實,我認為,倒是老先生對他所選擇的這種生存方式,所作的肯定。
袁枚,乾隆四年(1739)進士,這年他二十三歲,授翰林庶吉士。所謂“庶吉士”,有點當今進幹部學校進修培訓,然後另行分配工作的意思。他二十六歲時外放江南,先後在江蘇的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地當了七年的縣太爺,據《清史稿》,“遇事盡其能”,在任頗有政聲,但他“不以吏能自喜”,三十三歲時就辭職不幹,下崗回家了。第一,我想他可能因為拔擢無望;第二,他自己也覺得官場險惡;第三,也許如此,也許並不如此,大清王朝,無官不貪,他焉能例外,估計撈得也差不多了,就此金盆洗手,一直到老、到死,也不再出山。
中國文人不想當官,或有官不當,具有此等覺悟者,恐怕不是很多的。當了官能急流勇退,不是駑馬棧豆,戀戀不舍,而是義無反顧,抬腿就走,具有此等勇氣者,好像就更少了。而根本未到應該致仕的退休年齡,他也用不著偷偷摸摸改履曆表上的出生年月;三十三歲,按當代說法,剛過退團年齡吧?袁枚就自己炒了自己的魷魚,這不僅是中國文人的唯一,說不定還是世界文人中的第一呢!
他在江寧任上,曾購得小倉山畔一座廢舊園林,略加修葺,名之隨園。後來,《紅樓夢》走俏時,老先生竟著臉自我吹噓,“彼大觀園哉,即舍下之隨園也。”他大概依據此園原係康熙織造隋氏舊產而有此猜想;人,有金絕對是要往臉上貼的,文人,猶甚,反正吹牛也用不著上稅。據清人錢泳《履園叢話》:“隨園在江寧城北,依小倉山麓,池台雖小,頗有幽趣。乾隆辛亥春二月初,餘始遊焉。時簡齋先生尚健,同坐蔚藍天,看小香雪海,讀畫論詩者竟日。”按我肮髒想法,當時,他作為江寧知縣的這次地產交易行為,肯定有貓膩,肯定三文不值兩文,而且肯定名曰廢園,未必會多麼荒蕪頹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