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翩然一隻雲中鶴(1 / 3)

新時期重要的現實主義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花園街五號》、短篇小說集《危樓紀事》、《沒意思的故事》等。長篇小說《冬天裏的春天》獲首屆茅盾文學獎。近年致力讀史隨筆寫作。其小說較早地以時空交錯的宏大結構反思“文革”曆史,反映改革開放。其隨筆談古論今,淵博練達,獨樹一幟,深受讀者好評;新出版有《中國文人的活法》一書。

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

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聲名盡力誇。

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鍾鼎潤煙霞。

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這是清代戲劇家蔣士銓《臨川夢》雜劇中的一首出場詩。

蔣的這出戲,以明朝湯顯祖的藝術生涯為題材,自然要涉及萬曆年間文人圈子中的瓜葛齟齬。據清人倪鴻的《桐蔭清話》披露,不過是作家在借古諷今罷了。

蔣苕生臨川夢院本,刻意詆毀眉公。番禺葉蘭台太史衍蘭,謂此詩非詆眉公,實詆袁子才也。所說未必足據,然詩中神氣頗相肖。

眉公,即陳繼儒(1558—1639),為明代文學家和書畫鑒賞家。此人自命隱士,然以閑人身份奔走於忙人之間。翩翩如鶴,周旋官紳,口給交禦,幹謁權貴。作清高狀,幹蔑片事,時人對其鬻隱求顯的行徑,頗為不屑,時有譏評。蔣士銓拿前朝文人開涮,是衝著當朝文友袁子才而去的。

蔣苕生和袁子才,加上趙甌北,時人稱為“乾隆三才子”。

袁枚(1716—1797),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隨園老人,倉山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三十出頭年紀,即棄官歸隱,退居隨園,終身不求仕進,但求快活,是一位日子過得亞賽神仙也似的文人。

蔣士銓(1725—1785),字苕生,又字心餘,江西鉛山人,曾充武英殿纂修,因母喪乞假歸,先後主持江南諸學院,講學授徒,聲譽卓著。後供職國史館,記名禦史,專修《開國方略》,是一位詩詞戲曲諸體俱工,文章學問為時所重的文人。

趙翼(1727—1814),字雲鬆,號甌北,陽湖(今江蘇常州)人,翰林學士,內閣中書,在清廷要害部門軍機處任章京,進奉文字多出其手,頃刻千言,倚馬可待,深為宰輔所重,是一位在史學研究上,在文學創作上,都具有開創意義的文人。

袁善於詩,趙長於史,蔣則以戲曲雜劇著稱於世,“江右三大家”並駕齊驅,既是好友,也為勁敵。其實乾隆年間,也有類似時下文壇的歪風邪氣,隨便幾個小癟三,暗箱操作,私下貓膩,就把相好的哥兒們姐兒們,或某公某老某前輩,吹捧上了排行榜,穿上一襲皇帝的新衣。這種給文人定出前後高低的鬧劇,排排坐吃果果,還真有人當真,為之打破腦袋,撕破臉皮。沐猴而冠者,如中六合彩,欣喜莫名;名落孫山者,如死老子娘,泣血稽顙。這種焚燒冥幣式的哄鬼遊戲,竟弄得一些文壇大人物,也趨之若鶩,實在是不可思議的。

其實,在文學領域裏,施行這種體育比賽的做法,究竟有多大準確性,恐怕連笨伯也會質疑的。文學本是形象藝術,無法量化,此文人與彼文人,其作品很難進行比較。被稱之為大師者,有他功力的軟肋;三流作家,未必不具有他的強項。被稱之為史詩的作品,會有敗筆;而世俗的消費讀物,說不定有其精彩之處。這和運動員跑百米,一秒或幾分之一秒定乾坤,是絕不相同的。

初唐四傑之一的楊炯先生,曾經喟歎過“愧在盧前,恥為王後”的不平之鳴。看來,古代文人也有被這類低智商遊戲搞昏過頭而進退失據的。乾隆年間,以袁枚為首,蔣士銓次之,趙翼再次之的位序,也弄得蔣和趙,既不服氣,也不買賬,隻好變著法兒,著文立說,宣泄滿肚子的無名火。但雲中鶴卻毫不在意,飛來飛去,美不滋滋地當他的金牌老大,就更讓二位添堵了。

可是,我國乃禮儀之邦,而我等文人則更是孔孟之徒,每到公開場合,如開會聽報告,如飯局打牙祭,蔣和趙兩位,又不得不拘著麵子,作謙謹狀。讓袁走在前麵,讓袁坐到主位,讓袁先舉筷子,看老先生夾了菜,也許是一整條海參,也許是一大塊鮑魚,拖進豁牙半齒、說話漏風的嘴巴裏,大家這才風卷殘雲,大快朵頤。於是,接下來的節目,順理成章,第一個拿起麥克風即席講話的是他,第一個拿起毛筆蘸墨題詞的是他,第一個拿起剪刀揭幕剪彩的是他,第一個拿起小姐的玉手翩然下場共舞的也是他。

卻之不恭嘛!在眾人一迭聲地“你先請”、“你走先”的遜讓之下,老先生也就不客氣了。隻見他摟著小女子,踩著華爾茲,“老夫聊發少年狂”,滿場飛舞,褲襠生風,那身體內部雄激素的殘渣餘瀝,居然回光返照,蠢蠢欲動起來,果然應了孔夫子的話,不亦樂乎了。

這當然是以今度古的擬想了,不足為憑,聊發一噱而已。不過,文壇也就是這樣一代一代熱鬧過來的,我們都曾有幸看到,文人一老,而不自量,而不安生,而不甘寂寞,而不肯淡出文壇,不停裹亂,不斷攪局的討嫌場麵。好像不到八寶山,躺在那兒再也起不來,人們是無法阿彌陀佛,如釋重負的。

因此,居然活到八十一歲的袁枚,自然也是可憎麵多,可愛麵少,可惡麵多,可敬麵少的文學老人之一了。

他的翰林院兩位學弟,蔣士銓死在他的前頭,趙翼死在他的後頭,硬是拿這位特別自信、特別自我感覺良好的老先生沒法辦。他隻聽他想聽的話,而把不想聽的話拒之耳外,聽見也當沒聽見;他隻由著性子做他想做的事,而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一個文人能達到如此不進油鹽的境界,實在是了不起,讓我對他膺服不已。我在文壇廝混數十年,發現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同行,多得不可勝數,一片汙泥濁水。然而,他們比起這位老爺子的文、老爺子的才,甚至老爺子的風流,有著天壤之別。可今人之神氣活現,幾乎都超得過袁老爺子。因此,我覺得袁枚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怎麼煩、怎麼笑話,他在南京城裏的隨園裏,坐定了頭把交椅,那就更理所當然了。

他這一輩子也真是開心,他的全部快樂,是建築在他的識時務,知進退,善經營,能鼓吹,會炒作,擅公關,廣交遊,好風雅上。這當然也並非很容易就能達到的高水平,那是智商加上閱曆,才華加上膽識的結果;僅此還不夠,還要加上老臉皮厚,加上不擇手段,方可臻至圓滿境界。因此之故,長達半個世紀裏,他在儒林,他在官場,他在民間,他在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中所造出來的非凡聲勢,足以讓蔣和趙自愧弗如。

那時候,老先生退隱在隨園裏,左擁佳人,右列美姝,談笑鴻儒,往來俊秀;山珍海味,花舫堂會,茗茶美酒,水榭唱曲;官員慕名來訪,商紳絡繹於門,門牆桃李攀附,造請座無虛日;書商靠他掙錢,刻局賴他賜活,名流借他增光,詩壇由他主盟。他可以說是乾隆年間中國文人的風流魁首,引導時代潮流的浪漫先鋒。那時,既無文聯,更無作協,但他卻成為眾望所歸的不具領袖名位的實際文壇領袖。

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幾無虛日。君園館花竹水古,幽深靜麗,至欞檻器具,皆精好,所以待賓客者甚勝。

隨園詩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海外琉球,有來求其書者。君仕雖不顯,而世謂百餘年來,極山林之樂,獲文章之名,蓋未有及君也。(姚鼐《袁隨園君墓誌銘》)

如此這般的人抬自捧,膨脹成一個巨無霸式的袁枚,弄得蔣士銓、趙翼這兩位明白人,以及文壇、詩壇的一幹人眾,也被這位老先生所迷惑。就像今天我們被某些泰鬥、名流、大師、前輩的泡沫現象唬住,是一樣的。其實,列寧說過,市場上嗓子最高、聲音最響的小販,所賣出的貨物也最不可靠,這幾乎就是絕對真理。凡文壇、凡儒林、凡學界,那些叫得越響的風頭人物,其貨色也越值得打個問號,如果貨真價實,用得著吆喝嗎?“桃李無言,下自成蹊。”這就是所謂的“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於是“學問在詩外”,不得不借助於鼓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