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細雨騎驢入劍門(2 / 3)

然而,這個世界,是個絕對偏心眼的世界。好人想做好事不成,壞人想做壞事必成,已是一種規律。在王炎幕下,任幹辦公事兼檢法官的這位詩人,主張抵抗,也在說服長官抵抗。“為炎陳進取之術,以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宋史》)

這當然是給主張不抵抗的皇帝添堵,是給主張不抵抗的投降派好看。於是,兩者沆瀣一氣,聯手出來鎮壓。第一招,將王炎調回臨安,閑置起來;第二,長官一走,幕賓自然也就隻好作鳥獸散,各謀出路。我們這位詩人,灰溜溜地離開南鄭,經劍門到成都去,再豁達,再想得開,這心情也好不起來。

在中國曆史上,凡統治者對外孬種之際,必是對內凶惡之時。對金人,他們稱臣稱侄,忍辱蒙羞,納幣強虜,苟且偷安;對抗金將士,他們排擠之,打擊之,排擠、打擊還不行的話,則殺戮之,屠滅之。中國人這種在狼前為懦弱之羊,在羊前為狠毒之狼的劣根性,是不是我們這個民族,在人種基因上出了什麼問題?否則,為什麼幾千年來,始終不斷出漢奸,出賣國賊,出假洋鬼子,出民族敗類呢?

一腔熱血,換來一盆涼水的陸遊,在鬱悶中,在惆悵中,無法寫出那“思潮壯”、“天下雄”的時代最強音。愛國有罪,何“壯”之有?抗敵有過,“雄”從何來?一直到乾道九年,他的一首《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仍可讀出詩人被剝奪了愛國權利的忿懣、失去了殺敵機會的激憤:

當年膾鯨東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壯。

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

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蒼顏羞自照。

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

不過,從這首詩看,時在成都任參議官的他,仍是壯誌未泯,仍是精神不死。屢遭挫折,收複山河之心不變,遠離前線,憧憬顰鼓之聲依舊。可是,生在這個極不爭氣的王朝,碰上這些極不爭氣的皇帝,他一生曆經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一個比一個窩囊廢,又能有什麼作為?

不是他不想為國效勞,而是這個國家說,謝謝你,你不必效勞,你最好的方式,就是不作為,你要不識相,非要作為不可,那我就要收拾你。詩人不由對天大呼:“至今磊落人,淚盡以血續。”(《聞虜亂次前輩韻》)手腳被捆綁起來的陸遊,任由心頭滴著鮮血,那歲月也太痛苦了。

有時,我替這位詩人想:他怎麼就不能像今天的文人,稍稍靈活圓轉一些呢?

如果相信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如果相信外國的菩薩比中國靈,如果見到洋人來臨,馬上立正,骨頭收緊,如果聽到老外講話,立刻敬禮,如聆聖諭;傾倒之而數典忘祖,膜拜之而手舞足蹈,信仰之如醍醐灌頂,陶醉之如狐魅附體,也許陸遊就不存在這些愛國煩惱了。

說不定解脫了、覺悟了以後,在新左派刊物或非主流網站上,發表《試論金兀術的絕對霸主權威及不可惹論》、《談女真國的絕對軍事優勢,以及絕對打不過,既然打不過,莫如趁早歸順》等文章或帖子,也可增加一些到大金帝國設在淮、泗邊上的領事館,辦理出國簽證的資本。

然而,古人多古道心腸,而古道心腸之人,多古板,古板的性格,難免認死理,難免一根筋,陸遊,對於這個破碎的半壁河山,那根深蒂固的愛,對於異族侵略者,那斬釘截鐵的恨,倒也不是說變就變,說改就改的。“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三月十七日醉中作》),他是很把這個不怎麼樣的國家,當回事的。

不像我的某些作家同行,前腳到得外洋,後腳回臉罵娘,轉眼忘掉曾經遮過風雨的老屋,唾棄之,敝屣之,也未免勢利得太快。所以,像陸遊這樣與處於生死存亡關頭的這個民族,血脈相連,心氣相通,而對那些與自己所認知的文化傳統精神相背的“妖氛”、“胡塵”、“夷音”、“逆虜”之類,格格不入,難以認同;那些努力使自己眼珠綠起來,頭發黃起來,皮膚白起來的朋友,是無法理解的。

這就是兩千三百年前那位漆園吏所說的了:

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莊子·秋水》)

那些同行,甚至還會將一頂“愛國賊”的帽子,加諸陸遊頭上的。這有什麼辦法呢?其實想想也就不奇怪了,端誰的碗,服誰的管,啖飯,本難,啖洋飯,尤其難,而啖外國主子嗟來之食,更是難上加難。在人家需要他講什麼,而必須講什麼的時候,不這樣也難以生存。於是,也就諒解這種討好主子的謀生之道了。

如果讀一讀陸遊乾道九年(1173),寫的一首《金錯刀行》,就知道兩種不同價值觀點的差異了: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