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恨一生,愛國不成,這八個字,便是詩人的生平概略,這也是中國曆來士大夫說不盡的哀史。
在那種做一個悲哀的中國人的日子裏,隻有陸放翁的詩詞,能讓我讀得熱血沸騰,讀得慷慨激昂,讓我感到不那麼悲觀,不那麼絕望。
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陸遊由南鄭赴成都,經劍門關,寫了這首無人不知的小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末?細雨騎驢入劍門。
雖隻四句,但劍門之美,羈旅之情,戰士之心,詩人之思,躍然紙上。古往今來,堪稱絕唱。
蜀道天險,劍門關隘,曆來都是名流雅士,騷人墨客,忍不住要賦詩一首的地方。這種中國式的表現欲,也是中國文人說來頗有些可怕的職業病。好像過劍門關,不謅出兩句詩來,對不起自己似的。心就抓撓,手就技癢。但有唐人盧照鄰、李白、杜甫的詩在前,更有宋人陸遊的這首詩在上,知道難以超越,通常也就罷手。與其丟醜,無如藏拙,這就是聰明人了。
不過,在中國,這樣的聰明者,好像不多。
近人某公是最具有強烈自信的名人了。此公遊興高,詩情盛,我琢磨他在世時,不把中國的名山、名水、名景、名勝,走遍寫遍,是不肯罷手的。所以,在神州大地,他的墨寶,比比皆是。可無論什麼事物,再好,多了就要貶值。
他在劍門,也曾留下過一首五律:
劍門天失險,如砥坦途通。
秦道棧無跡,漢磚土欲融。
群峰齒盡黑,萬礫色皆紅。
主席思潮壯,人民天下雄。
對某公這首詩,不敢恭維,好在在政治上,綱舉目張,無懈可擊。“思潮壯”的“主席”,“天下雄”的“人民”,比肩並立,誰敢搖頭說個不字?但應景文章的弊端在於應景,一旦走出劍門關外,在旗亭裏喝杯茶,也就會忘個幹幹淨淨。在人們的記憶裏,還是陸遊那句神來之筆,“細雨騎驢入劍門”,那是怎麼也磨滅不了的。
好詩,是心田裏流出來的,這是陸遊的詩歌得以不朽的緣故。
身居要位、儒林泰鬥的某公,與報國無門、壯士扼腕的陸遊,是大不相同的。同過劍門,同賦詞章,某公臨池硯墨,揮筆龍蛇,掌聲雷動,笑臉殷勤;陸遊霏霏細雨,驢蹄橐橐,形單影隻,煢煢獨行,豈能同日而語?一位,如此大幸,一位,如此大不幸,正是這幸與不幸之分,寫出來的詩,也就有了天壤之別。
不是後來詩人寫不出好詩,也不是後來詩人沒寫過好詩,而是誰也不能違背文學規律:凡是太快活的人,太滿足的人,太神氣飛揚的人,太想達到政治目的,達到了還嫌不夠,還想錦上添花的人,心田裏塞滿了欲望,即使有詩,通道堵塞,也流不出來了。古人雲,詩“窮而後工”,還是很有道理的。
時下的那些腦滿腸肥、肉食者鄙之輩,聲色犬馬、蠅營狗苟之徒,盡管在文壇招搖過世,在儒林張牙舞爪,在市場簽名售書,在報紙拋頭露麵,但那些不是自心田流出來的,而是從腋窩,或從其它什麼部位排泄出來的文學,無論怎麼炒作,怎麼暢銷,那來路不正的味道,總是遮掩不住的。
陸遊早年,就盛名鵲起,被時人目之為“中興之冠”,為南宋詩壇的領袖人物。這位愛國詩人,不僅寫不來那類形跡可疑的作品,連敞開大嘴,自吹自擂,或拿大,或倚老,或賣乖,或作秀,也不符合他的誠實做人原則。所以,他的一生,除了文學的輝煌成就外,個人事業,官場業績,愛國情懷,殺敵抱負,可謂不甚得意。這一次,過劍門,折翅铩羽,尤為沮喪。
陸遊(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出生那年,適逢北宋亡國的靖康之恥,從此,這種“準亡國奴”的身份,對詩人來講,是他終生擺脫不了的厄運。據說,他死前三呼“渡河”而後氣絕,說明他一生就以“橫掃虜廷,雪我國恥”為其終身的奮鬥目標。
詩人還在幼年,就蒙異族侵略之害,不得不由原籍淮北,輾轉逃難至江浙。成年後,又“親見當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詡戴王室,雖醜裔方張,視之蔑如”(《跋傅給事帖》),“未嚐不相與流涕哀慟,雖設食,率不下咽引去”(《跋周侍郎奏》)。在如此深刻的抵抗潮流影響下,以雪恥報國、抗敵禦侮為其生命基調的詩人,想讓他具有當代文人的那些苟且勾當、下流作派,是學不來,更做不到的。
精神時代,出精神鬥士,物質時代,出物質庸奴!這就是時代賦予文化群體的總體特色。
乾道七年(1171)他在夔州任上,分管教育、農業,甚不如意。正好,樞密使王炎宣撫四川,聘他為幕賓。他終於如願以償,到了南鄭幕府。並有機會巡行漢中一帶,在接壤金兵的最前線,施展其軍事才能。櫛風沐雨,馳騁沙場,霜凝鎧甲,奔走邊關,終於實現其“恨不以此勞,為國戍玉關”(《雪後苦寒,行饒撫道中有感》)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