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詩禪觀(1 / 3)

佛教禪宗受般若空觀影響較深,掃蕩諸有,空諸一切,對語言文字尤存戒備之心,特別強調以心傳心,主張“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宗的獨特修持覺悟方式,決定了它是超越思維、推理、邏輯,是排斥語言文字的,不立文字成為禪宗的一個重要特色,尤其是自慧能以來,禪師們更加強調禪的不可言說性。佛禪與語言文字仿佛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然而一大藏經教又全是文字寫成,即便是“不立文字”的禪宗也留下數量巨大的語錄、叢林筆記等。盡管自慧能以來大倡以心印心、不立文字,但在實際的發展過程中,在表達悟境、傳達禪理、印可禪法中,語言文字的功用是難以完全拋棄的,因此禪師們還是留下了大量的語言文字,諸如禪師語錄、宗門拈古、頌古、代別、僧史、筆記等,甚至自中唐以來出現了禪僧務外學,大量創作詩歌的情況,以至於有了“詩僧”之稱。中晚唐詩僧作詩時常存詩為魔事的觀點,偶爾有詩禪不相妨的想法,至北宋,詩為佛事、以翰墨為佛事的觀點得到普遍認同,文字禪大為流行。

一、不立文字

佛教典籍,三藏十二教,浩如恒河沙,但佛教對語言文字卻深存戒意,因為第一義不可言說,有所擬說者乃在“攀緣之外,絕心之域”。《金剛經》卷一中即曰:“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又曰:“須菩提,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維摩詰經》載文殊回答維摩詰“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之問時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當文殊反問維摩詰“何等是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詰竟以“默然無言”的方式作答。文殊師利歎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語言文字是思維的產物,與禪宗能所俱泯的體驗是相違的,禪宗自達摩以來,一直以《楞伽經》印心,五祖弘忍以後改用《金剛經》,前者強調以心傳心,後者主張萬法皆空,兩者對語言文字都是持反對態度的。《楞伽經》卷二曰:

第一義者,聖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覺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言說者,生滅動搖,展轉因緣起。若展轉因緣起者,彼不顯示第一義。

淨覺《楞伽師資記》卷一言:

故學人依文字語言為道者,如風中燈,不能破暗,焰焰謝滅。

“風中燈”的譬喻形象地說明了傍依文字求道的不可得。《師資記》同卷還有粲禪師不出文記的記載:

可後粲禪師,隱思空山,蕭然淨坐,不出文記,秘不傳法。故知聖道幽通,言詮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見聞之所不及。即文字語言,徒勞施設也。

相傳為僧璨所作之《信心銘》主張“言語道斷”,與《楞伽師資記》所言“不出文記”的情況正相符合,《信心銘》曰:

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四祖道信承達摩理入、行入之說,主張心路明淨,斷絕文字:

學用心者,要須心路明淨,悟解法相,了了分明,然後乃當為人師耳。複須內外相稱,理行不相違,決須斷絕文字語言。

五祖弘忍後,傳法印心所依經典由《楞伽經》改為《金剛經》,般若空觀思想盛極一時。般若空觀思想認為諸法性空,文字本身亦屬虛幻,依據虛幻不實的文字,去尋求無上的大道,自然是妄上加妄,正如禪宗所說“頭上安頭”。因此,六祖慧能說:

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示法非文字也,防以文字而求其所謂也。

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觀照故,不假文字。

慧能認為自性具有智慧,佛法妙理非關文字、不假文字,甚至認為“不假文字”的言說也是文字相,既而用般若寶劍將“不立”二字亦掃蕩滌除,如:

既雲“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語言,隻此語言,便是文字之相。又雲“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兩字,亦是文字。見人所說,便即謗他言著文字。

六祖慧能以後,禪師們主張法無文字、以心傳心,在不立文字上大做文章,出現了拳打腳踢、當頭棒喝、畫圓相等極端排斥語言文字的做法。南嶽懷讓在“說似一物即不中”的玄機中,體現了真如“第一義”不可言說,惟能妙悟;要求心領神會,心心相印。正如雲門文偃禪師所說:“此事若在言語上,三乘十二分教豈是無言語?因甚麼更道教外別傳?若從學解機智得,隻如十地聖人,說法如雲如雨,猶被嗬責,見性如隔羅縠。”德山宣鑒禪師更是將十二分教罵為“點鬼簿,拭瘡紙”。此等言論在禪宗語錄中可謂比比皆是。

般若直觀在本質上是個體的、獨自的內心體驗,是不能用語言文字交流的,尋言者喪,逐句者迷,求覓解會,沉溺在三乘十二教的言語中,與佛終隔一層,甚至隻能離佛愈來愈遠。

二、不離文字

眾佛經和禪宗語錄中雖一再強調佛法的體悟不在文字、法過語言文字、法不向句中求等等,但佛法的傳承、師徒間的傳授又離不開語言文字。試看三藏論說,汗牛充棟,何嚐不是佛金口所說,何曾離開文字?比如對禪宗影響巨大的《華嚴經》中就有法不離文字語言的觀點,如:

佛子,此菩薩摩訶薩,為利益眾生故,世間技藝,靡不該習。所謂文字算數、圖書印璽、地水火風,種種諸論,鹹所通達。又善方藥,療治諸病。顛狂幹消、鬼魅蠱毒,悉能除斷。文筆讚詠、歌舞妓樂、戲笑談說,悉善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