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那時村裏唱戲大隊是不設灶的,所有的演員,我們當地老百姓們叫戲丫的便攤派到各家各戶吃派飯。家裏條件好又幹淨一點的,便派年輕漂亮的女戲丫們,條件不好或是髒一些的便派男戲丫或者琴師、鼓師們。我家雖不富裕,但在村裏是有名的衛生戶,於是隊裏便給派了三個年輕女娃。那時,戲丫們一般是在早上六點多練過嗓子後到各家各戶吃飯的。那個時間段,我一般還在西廂房裏睡懶覺,所以,那天早晨對那三個仙女一樣的戲丫到我家吃飯一無所知。中午的時候,上了半天課放學回家的我一眼看見我家棗樹下坐著三個仙女一樣的戲丫,當時便有些著慌,猶豫不決地站在半院子裏,不知是該繼續前進還是撒腿逃跑。我的心中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那種既類似於喜悅,又類似於憂傷的一種悲喜交加的感情。我覺得我的心第一次覺醒了那種對於現實生活中美麗異性的那種準確無誤的思戀和愛慕,尤其是對其中一個穿著大紅襯衫披著長長的秀發、瓜子小臉劉海齊眉的、正好奇地望著我的女戲丫。後來無論過了多少年,每次回到故鄉一望見那棵已經長成了大樹的小棗樹,一閉上眼睛,我總是覺得自己還是多年前那個無比純真、無比憂傷的小男孩,那棵樹下還坐著三個仙女一般的戲丫,其中一個劉海齊眉、瓜子小臉,正好奇地望著自己。人這一生真他媽的奇怪啊!
那個下午下了一場雷陣雨。又因為白天的戲班本來也不太出力,於是戲場裏除了一些鐵杆戲迷,人並不是很多。但在這並不是很多的人群中,卻靜靜地坐著一個小男孩,那就是我這個從小喝桃花河水長大,或許天生就帶有一些桃花運的十四歲就開始初次發賴的不良少年。我的腰挺得直直的,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一動不動緊張地注視著戲台,我是多麼盼望那個姑娘的出現啊。但是,那天的戲從頭到尾都是一些走過場的武打戲,沒有一段文文靜靜坐下來唱或者對話的情節戲。我是多麼難過而又失望!而在以前,我卻是多麼喜歡看那些頭上插著雉雞翎,背上背著小旗的紅臉黑臉大漢們翻斤鬥過招式啊!當散場的鑼鼓敲起來的時候,我戀戀不舍地最後望一眼紫紅色的大幕一點一點地合上,失落地想,我心愛的姑娘怎麼會不出現呢?
西邊的太陽像熟透的柿子一樣架在遠處的叢林梢上,戲場邊嬉戲著無憂無慮的孩子們,而戲場外的高粱地裏則吹過來一陣一陣帶著青草芬芳的涼爽的晚風。這是一天中最溫柔最愜意的時刻,也是往日的我最快樂的時刻。但是,那天的我卻心事重重。我第三次走出家門走到巷口上張望,全村人誰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麼。遠山的太陽最後彈跳了一下,完全隱進了遠處的樹林中,而在街巷遠遠的盡頭,迎著殷紅的晚霞,終於出現了那三個仙女一樣聖純的身影。我再一次悲喜交集地往回跑,整整一下午翻騰著的一百個念頭煙消雲散,我的腦海裏再一次像中午一樣一片空白。
晚飯是稀飯、花卷,還有幾樣涼拌的小菜。我早早就端了一碗稀飯躲在黑暗的西廂房中,而我的父親、母親、姐姐和小小的弟弟則幸福地跟那三個仙女一樣的戲丫圍坐在院裏明亮的燈下。是誰在響亮地笑,是誰在用好聽的城裏話逗我淘氣的弟弟,還有誰在街巷的盡頭長長地哼著流行的歌曲,這些一概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那個穿著紅色的襯衫的女孩正遠遠地麵對著我文靜地喝稀飯。那是一個純白的撒著藍幽幽的碎花的新碗,那是我家過大年時才舍得用幾天的新碗,一共有六個,隻有一個撒著藍幽幽的碎花。那是一雙塗著紅漆的精美的筷子,一把共有八雙,也是新筷子,也是隻有過大年時我家才舍得用,而今天專門拿出來用來招待這些從城裏來仙女一般的人們。而似乎隻有像她們一樣的人們,才配用這樣精美的碗筷!遠處傳來熱情的道別聲。是誰家在送別吃過晚飯準備化妝唱戲的演員,而院外我家的晚飯也已接近尾聲,三個仙女已經站起來幫著收拾碗筷。唉,這是一次多麼像夢境一樣的晚餐,這是一次多麼短暫多麼傷感的晚餐,這是最後的一次晚餐啊!我靜靜地站在黑暗中,無可奈何地望著院裏明亮的燈光下正進行著的一切。我多麼希望這一切都停下來,整個世界都凝固在這一刻,但我知道這完全沒有可能。我又多麼想衝出去。我甚至後悔當初鬼差神使躲進這個黑暗的小房。如果在院外,此刻,我是可以悄悄把她們送到街巷口的啊!在痛苦和矛盾中終於迎來了分別的時刻。我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三個仙女般的背景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街門口照壁前那架碧綠的扁豆架下,我覺得玻璃上一片模糊,外麵似乎下雨了。
戲場那邊戲台上的鑼鼓已經敲了第二遍,再敲一遍就要正式開戲了。站在院子裏,還可以望見遠處戲場的上空一片燈火通明,此刻,該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但是,那天的我卻悄無聲息地躺在西廂房炕上,大睜著眼睛望著一無所有的天花板,我覺得自己似乎在跟誰賭氣,是冥冥中那個不公平的造物主嗎?我聽見母親對父親說:黎煜這娃,也不知道瘋到哪兒去了。我聽見父親說,吃飯時好像還在,總是又跑到戲場玩去了。我聽見父母的聲音正朝著街門的方向移動,我想,如果他們鎖了街門,我就隻有跳牆才能出去了。但我躺著一動也沒動。一會兒,我聽見街門用力閉上的聲音,然後是鎖頭和門扣碰擊的金屬的聲音,但我依然無動於衷。
不知過了多久,悠揚的音樂和清亮的女音唱聲隨著夜風一陣一陣地送來,而皎潔的月光也悄悄地爬在窗欞上,似乎在安慰今夜這個失意的小小少年。我幾次爬起來又躺下,覺得胸膛裏似乎有兩個心髒在激烈地爭吵,而我自己則不知道聽從哪一個。又一次有節奏的鑼鼓聲響起,這一定是一場戲中的又一幕剛剛開始或者結束。我再也忍耐不住,急急地爬起來奔到院裏,像猴子一樣急速地爬上靠牆的那棵香椿樹上。我從牆上跳下來,飛一樣奔向戲場。有人開始陸續地從戲場往外走,那一夜的戲似乎快接近尾聲了。我飛快地逆向穿過他們,我開始後悔自己一時的任性。我知道,除了明天下午和後天晚上,這樣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多少了。我奮力鑽進戲場,努力伸直脖子望戲台上,還好,戲雖然已經接近尾聲,但還有一個老旦正坐在那兒咿咿呀呀地唱,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男女在戲台上穿梭往來。那個一襲嫩綠的長衫、水袖飄飄的女孩子是她嗎?我不知道。但在那一夜剩下的時候,我的目光卻一直就停留在她的身上,仿佛整個世界什麼也不存在了,隻有一個燈火通明的戲台,而燈火通明的戲台上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個像林妹妹一樣瓜子小臉、劉海齊眉的少女,如夢如幻,如舞仙境。
5.“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許多年後上大學讀中文係,每次讀到《詩經》中的《綢繆》和屈原的《湘夫人》,我總是憂傷地想起少年時那個明月普照的夏夜,那個不知今夕何夕仙境般的戲場和輕輕降臨北渚、目渺渺愁予的“帝子”。我總覺得那不是一個熱鬧嘈雜的夏夜的鄉村戲場,而是秋風嫋嫋、落葉紛飛的洞庭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