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虛歲那年,我和當時村裏大部分孩子一樣,背著母親用舊藍布為我縫製的書包,上學了。
那時對於上學,我好像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興趣。我既沒有像古代那些成就大事業的窮孩子們小時候那樣,悄悄跑到學校去偷聽課,也沒有從河邊端回沙子在沙盤上練字,而是一有空就跑到村西邊看大人們修水庫,或者跟著村裏從山上雇來的光棍放羊漢去放羊。盡管那時候勞動是無上光榮的事情,但放羊在我們那裏依然是最被人看不起的職業。村裏人都譏笑說張先生當年自稱是讀書的人家,沒想到也會出一個放羊的兒子。我父親的悲哀和絕望可想而知。但盡管這樣,每晚收工了以後,我父親依然會一邊長籲短歎,一邊像幹壞事那樣偷偷逼我認字和背那些沒有一些用處的古文和古詩。而且,他似乎每晚都樂此不疲,直到把我和他自己都累得半死在炕上。有一次,我實在被逼急了,甚至產生了偷偷把這件事告發給村裏下鄉幹部的念頭,但最後到底忍住了,放了我父親一馬。要知道,那時候可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那場沒有產業階級的“文化大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而且我們家成分不好,如果我真把他告發了,一定夠他老人家再好好喝一壺的。然而,我父親不知恩圖報,反倒更變本加厲,又過了一段時間,甚至開始逼我學習更加枯燥無味的算術。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但到最後還是得硬咬著牙忍著。駱駝餓倒也比馬大,誰讓人家是老子,咱是兒子呢!
當然,此時我舊事重提,並不是炫耀在那個特殊時期我曾經間接地保護過一個不肯改悔的臭老九,而是想通過這些事情,讓你一方麵了解一下即使是那樣千錘百煉、脫皮掉肉的年代,封建餘孽的孝子賢孫們克己複禮亡我勞動人民之心依然不死,另一個方麵,也告訴你我大概天生就不是我父親期望的那種能夠成大氣候的料。
那個冬天,我開始上學了。上學給我帶來的最直接的傷害,並不是像今天我兒子們麵對的那些沒完沒了的作業和課外興趣班,而是我祖父的富農成分。
那時,我祖父雖然隻被陪鬥過一次,但是,我在學校卻依然時常受到小朋友們的歧視。尤其是每一次填寫學生登記表中家庭成分後的那幾天,更是我被貧下中農的兒子們嘲笑,最屈辱的幾天。當然,我的屈辱還不僅僅來源於我父親的臭老九和我爺爺的老富農這兩頂帽子本身,更來源於他們從小就灌輸給我的膽戰心驚、忍辱負重的家教。以至於從小到大,我的同夥們可以逃課,可以抽煙,可以偷隊裏的瓜果蔬菜,可以無拘無束地打架罵人。而我卻什麼也不敢,我隻能遠遠地站在旁邊觀看或者受別人的嘲笑和奚落。可以說,我的整個童年乃至大半個少年時期就是在這樣屈辱壓抑的心境裏度過的。但童年畢竟是童年,一個人再陰鬱再灰暗的童年的天空裏,也總該有一縷春風或者一絲陽光吧!
3.那麼,我童年和青少年裏的春風和陽光是什麼呢?現在,讓我閉上眼睛,努力地想一想。我最終能想起來,而且還讓我心裏有一些些溫暖和感動的,大概隻有我可憐的父母曾經給過我的那個屈辱但溫馨和睦的家,再一個就是關於我在那個時候一次丟人的感情經曆。現在想來,那時那句很流行的話“知識越多越反動”好像確實有些道理。要不是早早受了才子佳人那些古代封建毒草的毒害,像我這樣一個和我的童年夥伴們一樣成天在社會主義廣闊田野上瘋玩的樸素健康的農村小孩子,怎麼會早早就產生那種醜惡下流的思想呢。
首先,讓我講一講現在早已被命運的鐵拳砸塌了的我的父母曾經給過我的那個家吧。
那是由三間舊正房,一個小院,一棵不怎麼結棗子的小棗樹和我們一家五口人組成的一個在那時我們村裏人眼裏看來很不起眼的家庭。但記事以來,我的父母好像從來就沒有因為這個破家爭吵過,甚至連臉也沒有紅過。而對於我和姐姐以及十年後出生的弟弟,更是幾乎沒有動過一個指頭。我記得後來好像已經粉碎了“四人幫”,許多和我父親一樣的小分子們都喜氣洋洋地加了工資,盡管那時隻掙34元錢,但我感覺我父親依然像上了天堂一樣快樂。每到星期六晚上放了學的時候,他便會飛快地騎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趕回來,一方麵與我的母親歡度周末,另一方麵在昏黃的燈下,明目張膽地給我和姐姐講解那些曾經讓他吃了無數苦頭的破文章。而此時,我的母親,則會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拉風箱做飯。灶膛裏紅紅的火苗映在她那時還年輕的臉上,像塗了一層油彩的紅暈,充滿了神奇又充滿了幸福。我還記得每到過大年的那些日子,我的放了寒假的父親便會鋪開紙墨以及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色,滿心歡喜地為平時不大看得起他的村裏人們寫對聯,畫窗花,我的心靈手巧的母親則幫鄰裏們蒸各種花樣的麵食。而我自己,則會得到一到兩元不等的壓歲錢,歡天喜地地跑到村裏的供銷社買回幾板瀏陽鞭炮,一個一個地拆開來在院裏放。有時,也會插到小棗樹下的雪堆裏,點著後一聲沉悶的響聲,炸起小小的雪團。
記得那時,我們村裏男人們常常調侃我曾經短暫地拜過師的那個光棍放羊漢,說是一次有人問他世界上數什麼事情最好,他想了半天說數和女人幹最好,問他除了這還數啥最好,他又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說,歇一歇再幹。我想,那時候如果有人問我世界上數什麼事情最好,我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數過年放鞭炮最好,但如果再問我除了放鞭炮還數什麼最好,我就不會傻兮兮地回答歇一歇再放,而會回答村裏唱大戲。
是的,那些年,村裏農民家家戶戶剛剛承包了土地,再加上風調雨順,人們開始能吃飽了肚子,而且好看的古裝戲又恢複了上演,於是村裏每年夏天都要熱熱鬧鬧地唱大戲。唱大戲最大的好處,就是那些天家裏不僅多年沒走動的七鄉八寨的親戚朋友都會住下來看戲,而且每天學校還要放半天假,而且戲場裏還會有許多賣玩具、零食的小商小販,而且戲場外高粱地裏還會有一對一對搞對象的男男女女摟抱親嘴。當然,唱什麼戲,戲唱得好壞那都是老年人的事,對小孩或者青年們是無關緊要的。十三歲以前的我看戲時也和其他小孩們一樣,喜歡在戲場裏亂跑,或者爬在戲場外高粱地的田埂下偷看裏麵的男女們如何親嘴摟摸,然後開心地大笑或者邪惡地扔一塊土坷垃。但十四歲那年夏天的我,卻像一個大人一樣心事重重地坐在戲場裏看戲。而且,全村沒有一個人猜得出我幼小的心靈裏是在盼望《紅樓夢》的上演。
你一定要問,我們北方劇種的古裝戲裏有那麼多像《打金枝》、《算糧登殿》、《秦香蓮》一類紅紅火火的帝王將相名劇,為什麼我卻偏偏會喜歡像《紅樓夢》這樣用聽不懂的南蠻鳥語唱的纏綿悱惻的南方戲呢?嗬嗬,問題就出在這裏。
我終於可以順理成章地講一講自己那段大約有些丟人的感情經曆了。或者,也可以算是我剛剛覺醒的對異性的好感或是胚芽狀態的愛情吧。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那年多大?大約有十三四歲吧。十三四歲的我雖然比那時所有鄉下晚熟的孩子們早熟一點點,但依然比不上賈寶玉或者現在城裏的孩子們,而且也還不太懂並且也沒條件初試雲雨情。不過,那時有一點我卻同大觀園裏那個早熟的寶哥哥相似,那就是我們同樣愛上了瀟湘館裏那個臨風落淚對月傷懷的林妹妹。當然這個林妹妹不是曹雪芹筆下那個抽象的林妹妹,而是越劇《紅樓夢》中王文娟扮演的那個林妹妹。
早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聽我父親提起過一本叫《紅樓夢》的書,說是那是一本與《三國演義》《西遊記》等一樣有名的書,長大了我就可以讀了。那時我以為那本書叫《紅樓門》,是一部像《三國演義》一樣寫守城門打仗的書。直到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冬夜村裏放映露天電影《紅樓夢》,我才知道那本書寫得是關於人與人之間的另一種感情。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種感情發展的最後結果,便是當年令我那個光棍放羊漢師傅、許多年後有一段時間令我自己迷戀不已的“幹”。那時我隻知道這是一種有別於父母之愛、兄弟姐妹之愛、同學夥伴之愛的另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這一句唱詞像一符咒語,不分晝夜地回響在情竇將開孤立無助的可憐的我的耳畔,讓我在二十多年前的無數個黃昏和黎明仰望蒼穹,盼望著仙女一樣的林妹妹的降生。當然,仙女一樣的林妹妹始終沒有降臨,但夏天麥收以後村裏卻唱了一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