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了。學校又放映電影,是一部不新不舊的影片《人生》。中篇小說《人生》我高中時就讀過,是陝西作家路遙寫的。我後來還讀過他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可惜路遙英年早逝。我讀《人生》時,還隻是把他當作一個大的故事來讀的,那時我還不明白小說和故事的細微區別在哪兒,也不知道怎樣欣賞小說中那些精彩的細節。我隻是囫圇吞棗一口氣把它讀下去,急於知道故事裏主人公的命運和整個故事的結局。盡管如此,那篇小說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天晚上,同宿舍的弟兄裏除了一個和我一樣剛剛失戀沒有心情去看,其他人早就連鬼影都找不到了。我一個人心神不定地來到大禮堂,但當大家都坐好、禮堂裏的燈光暗淡下來了的時候,我卻悄悄地退了出來。我不是不喜歡看這部電影,而是害怕那個過分寫實、過分纏綿、過分殘酷、過分懷舊的愛情悲劇故事把我剛剛有點愈合的心再度撕裂、再度揉碎。
我默默走在學校的足球場上。深藍色的天幕上綴滿了寶石般的星星,閃閃發亮,溫暖而濕潤的微風輕輕拂著臉頰,像是少女柔軟而溫熱的手心。晴朗的夜晚是多麼令人陶醉啊!可我的心裏卻仿佛正下著一場連綿的秋雨。
“上河裏(那個)鴨子下河裏哪個鵝,一對對(那個)毛眼睛望哥哥……”禮堂那邊隱隱約約傳來或高或低的男女主人公對話和悠長的民歌聲來,那歌聲那麼悠揚、那麼深情又那麼傷感。恍然間,我似乎又回想起上高中讀《人生》時抄在讀書筆記本上的那些片斷:夜晚,天黑嚴以後,高加林和劉巧玲就在村外的莊稼地裏相會了。他們在密密的青紗帳裏,有時候孩子一樣手拉著手,默默地沿著莊稼地中間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有時候站住,互相親一下,甜蜜地相視一笑。走累了的時候,他們就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加林躺下來,用愉快的歎息驅散勞動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的身邊,用手梳理他落滿塵土的亂蓬蓬的頭發;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輕輕地給他唱那些祖先留傳下來的古老的歌謠……
愛情啊,那美好而殘酷的愛情啊!痛苦啊,那像快樂一樣深刻卻比快樂漫長一百倍的痛苦啊!當你充滿愛情的快樂的時候,你以為痛苦和快樂是一對不共戴天的仇敵,可是當你充滿愛情的痛苦的時候,你才發現實際正是那些往昔使你快樂的事情,現在正讓你痛不欲生。那往昔的快樂,實在就是你去了麵具的痛苦,而且那往昔快樂的酒盛得越滿,今日悲哀的創傷便會刻得愈深。
但無論如何,許多的苦痛其實都是你自找的,你一定要靜守,度過你心裏淒涼的冬日。在操場上走了很久很久,我又返回教學樓。樓道裏冷冷清清的,暗淡的燈光照著主樓梯口對麵牆上的壁報。那是我們化學係“紅葉”文學社主辦的,那上麵還有我那篇題目為《夢縈雪域》的小散文和題目為《春天裏,一千個愛情死去》的詩歌。這兩篇作品分別記敘了我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夢縈雪域》中,我滿懷憧憬和夢想地寫道:愛人啊,在這個早晨我已經出發,循著你召喚的聲音,我雖然知道通往那片雪域的道路是艱險而陡峻的,但因了你的愛我充滿了信心,一日又一日,在孤獨的途中我默念著你的名字,我的熱望和夢想就像帆篷一樣迎風扯滿……
而在《春天裏,一千個愛情死去》中,我卻滿懷絕望和屈辱地寫道:
風已經催促你啟程/這是最後一個春天的黎明/一千個愛情將在這個黎明死亡/隨著愛情一齊被天葬的/還有那個悲哀的孩子/他沉浸愛情,不能自拔。
第四章
9.《父親》
“已經決定了,綠蒂,我要去死。我在給你寫這句話時,並沒有懷著浪漫的激情,相反,倒是心平氣和。當你捧讀此信的時候,親愛的,冰冷的黃土已經蓋住了我這個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軀體。他在自己生命最後一刻所感到的快慰,就是能和你再談一次心……”
“時候到了,綠蒂!我捏住這冰冷的、可怕的槍柄,心中毫無畏懼,恰似端起一個酒杯,從這杯中,我將把死亡的香醪痛飲!綠蒂啊,隻要能為你死,為你獻身,我就是幸福的!我願勇敢地死,高高興興地死,隻要我的死能給你的生活重新帶來寧靜,帶來快樂。可是,唉,人世間隻有很少高尚的人肯為自己的親眷拋灑熱血……”
那些日子,我再一次把自己趕到了浩如煙海的圖書館,一遍又一遍地精讀《少年維特之煩惱》。當讀到可憐的維特最後一次同綠蒂見麵,並用她親手借給他的手槍萬念俱灰而又心甘情願地在自己臥室自殺的情節的時候,我也曾心如死灰、淚流滿麵,甚至還曾想過像維特那樣悲壯地飲彈自盡。可是,當我跑遍我們學校幾個小賣部也買不到一把手槍,甚至連水果刀也沒有買到的時候,我索性把自己帶到校門口的小飯店獨自灌了兩瓶啤酒,然後又跑到操場上玩命般地踢了幾個下午足球。漸漸地,我開始變得死心塌地,而且心也開始變得平靜了下來。
再到了後來,我居然迷途知返、浪子回頭,開始一門心思地琢磨起自己的前途命運和父親交付的那副振興家聲的重擔。
“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學校小孩中間一直流傳著這句話,可是,沒幾年這句話又變成了“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上高中那時候,我父親就是抱著這種心態,讓我放棄我們家祖傳的文科特長而學習理科的。可是,他沒有想過上了一般大學,數理化這些大路專業即使學的再好,也絕對搞不出什麼像陳景潤“1+1=2”那樣轟動世界的名堂,最多不過是當個好的理科老師,更何況是我們這個專門培養老師的師範院校。而文科就實用得多,尤其是中文,我聽高年級的學兄講,中文不僅學起來輕鬆有趣,而且如果學的好並且還能寫幾篇漂亮的文章,將來說不定就能當人人羨慕的作家、記者,就是最差改起行來也容易些。我想起了上中學時學過的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裏記述他棄醫從文經曆時,說過的那段話:“我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
我決計像魯迅先生那樣棄理從文。盡管一開始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實施我的宏偉計劃。
不久,機會竟然自己找上了門來。那天下午,在那個我每天茫無目的地打發時光的圖書館,隨手翻看一本記不清名字的雜誌,無意中看到了一則麵向當代大學生的征文啟事,我的心竟然不由自主地怦然一動。那天晚上,學校好像放映一部名字叫《鄉村女教師》的電影,在我們化學係(三)班空無一人的教室,我才思敏捷、文思洶湧,一口氣創作了那篇像當年我曾祖父《雁門賦》和我大哥《十七歲,一個人在大橋上默默走》一樣妙筆生花的文章,然後滿懷希望地把它寄了出去。
那篇文章的題目叫《父親》。
父親好像有些老了。這是弟弟信上的第一句話。我知道弟弟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我還是不能相信,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衰老無論如何是聯係不在一起的。
“親愛的二哥,我們的父親衰老了,盡管他總也不肯承認,但他確實衰老了。這些天,他是躺在病床上的,精神和肉體的痛楚一刻也不曾放鬆過他,父親的視力越來越差,父親的胳膊疼得舉不起來,父親的頭也因為成年累月的勞作累彎頸椎而總是低著。我們那個孤傲、樂觀的父親不折不扣地衰老了。但即使這樣,他還丟不下我們這些淘氣的學生,丟不下那磨光了的教鞭,丟不下那走了半生也不曾走出的七尺講台。他不肯休息,誰也勸不動他,他甚至打算過幾天就要重返講台。親愛的二哥,你不知道這些天父親的脾氣是多麼的暴躁,但我曾看到過在別人睡著時他那流淚的眼睛。唉,真不知道父親那顆飽受世俗欺淩的心有著怎樣執著的追求!是父親本身偉大還是他的職業使他變得更偉大了呢?不管怎樣說,我們可以驕傲地告訴所有人,我們有一位了不起的父親……”弟弟努力以少年老成的語氣,在信中幽幽地訴說著。盡管才剛剛上初中,但他的作文能力已經再一次顯露出我們家族古老的遺傳。弟弟的信,無論怎樣也無法讓我讀下去了,辛酸的淚好幾次強湧到眼角。我習慣地走向操場,習慣地走到那棵唯一肯聽我訴說悲傷和歡樂的大柳樹下。我記得那一夜沒有月亮,刮著刻骨的北風。我靠著粗壯的樹幹,默默地把頭轉向北方的那一篇幽遠的天空,久久地、久久地。
我曾經說過,我是我父親的學生,如果算上我,在我的家族史上已有四代人教書了。我不知道這是悲哀還是幸運,但我的父親卻是驕傲的,他常常自豪地對我們說,咱們家可謂是書香門第啊!我隻能默默地點頭,不忍心去反駁他。父親艱難困苦的一生已經使我對他的許多信念產生了懷疑,我知道我們畢竟是兩代人,我們誰也不會說服誰,我們隻好各自走各自的路。但是,分歧歸分歧,我對父親的愛和崇敬卻絲毫也不因此改變。我欽佩父親安貧樂道、自重自愛的人品,對父親的虔誠、執著、無私奉獻,我始終懷著蒼涼悲壯的崇敬。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是一位殉道者,一位高尚而無私的殉道者,但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像父親那樣,從來沒有想過要重複父親的一生。父親以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換來的卻隻是兒子對他言傳身教的叛逆,我不知道這是父親的悲哀還是一個民族的悲哀。
記得好小好小的時候,家裏有一支高腳的燭台,每逢星期六晚上,父親總是把大哥、我和妹妹放在他的腿上,就著昏黃、奇妙的燭光,教我們背那麼難懂又那麼新鮮的古文古詩。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父親是世界上最博學的人,父親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啊!然而,時光在流逝,塵世上有那麼多事情震撼著我,終天有一天,我不安而又悲哀地發現:父親,那個頭上頂著無數圈聖潔的光環的父親,在世人眼裏隻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王”和一個一錢不值的民辦的教書匠。民辦的教書匠?我迷惘,我不解,曾有許多次,我陷在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之中。我心中最初的偶像倒了。我第一次明白了這人世上原來充滿了心酸和不公平,第一次明白一個沒錢沒勢又想擁有尊嚴的人的一生是多麼艱難,我開始理解父親貧困、孤傲的原因,開始變得沉默、冷淡。有一個晚上,我默默地在曠野上流了那麼多淚,我哭自己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要明白那麼多父輩的艱辛。
我從來不相信命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了這命運常常捉弄我。接到師院錄取通知書那一天,我沒有歡樂,也沒有太多的悲哀,我隻是覺得很累很累,心裏空空的,像失落了什麼。我默默地把通知書拿在手中,就像把握著全人類的命運。父親坐在我對麵,一聲不響地望了我很久,然後慈祥地對我說:“孩子,我理解你,因為我不僅是你的父親,而且也曾經是你的老師,我也不想改變你的看法,我隻是想給你講一講我過去的事,我也曾有過年輕……”父親娓娓地訴說著,他的眼裏閃爍著奇妙的火花。
“學校裏我學的是建築,可是畢業時正趕上國家工業下馬,分配時偏偏教了書,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父親親切地笑了笑,“那時我剛剛20歲,一畢業就分配到寧武一個小山村。全村三十多個學生隻有我一個老師,學校就設在破廟裏。常常在夜裏,我被鼓樂聲和哭叫聲驚醒,後來才知道,原來這裏死了人是往廟裏送行的。還有一次,半夜裏我聽見房上有東西走動,並且不時有瓦塊飛下,我以為是豹子,聽山裏人講,豹子常上房掀瓦,可把我嚇壞了,我一夜沒敢睡,第二天一看,原來是隻山羊。”父親繪聲繪色的講著,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那時生活很苦,可是過得卻很充實。山裏人熱心、厚道、不太注重知識,卻很看得起有知識的人,逢年過節,人們爭著請我吃飯。還有那些孩子們,雖然學習差一點,可是卻很用心,很惹人喜歡的。我教他們唱歌,教他們寫字,還把他們領到山林裏采野果,抓鬆鼠,做遊戲,跟他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孩子。我愛他們,他們也離不了我,我覺得我不隻是他們的教師,而且還是他們的朋友和兄長,我把一個教師和兄長所能奉獻的愛都給了他們,我變成了他們的世界,他們也成了我的世界。”父親慢慢回憶著,聲音充滿了感情。
“我常常奇怪,那時那麼苦,可是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也許,一個人在精神上幸福了,也就幸福了;也許,一個人要真正愛一種事業,那麼所有榮譽、地位等便會顯得微不足道。你現在也長大了,你有自己的人生觀,我不強求你,但我總以為教師是一種高尚的職業,如果有下世,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會當教師。”父親熱切地望著我,眼裏飽含著激動的淚水。我默默地想了很久,然後,沉重而又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一點頭,便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一個月後,我平靜地走進了師院校門。再過了許多個月之後,我回到家鄉的小學校,站在一個普通的教室外,含著眼淚聽完父親講的那一節課。以後,我聽說家鄉的學校也開始評職稱,全國中小學教師工資要普遍提高10%;再以後,我聽說父親第三次通過了民辦教師轉正考試,他的公辦教師身份可能很快就要批下來了。盡管他多年前就是公辦教師,盡管那個不公平的命運戲弄了他這麼多年,讓他為了拿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又苦苦奮鬥了十幾年,但他好像無怨無悔……
這一連串的好消息曾使我高興得徹夜難眠,但我絕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像父親那樣含辛茹苦大半生的同行們,為了一個民族的未來和希望……
10.桑榆東隅
那時候,我就是用這篇現在看來有些幼稚而又虛偽的散文,參加了全國大學生的一個征文大賽,並且在把這篇散文寄走的第二天,又趁熱打鐵,滿懷虔誠和豪情地給那時我們學院那個大名鼎鼎而我卻從未謀麵的中文係主任,寫了一封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薦信,同時附上了這篇散文。
當然,寫那封信時,我更多的還是受到了那時我剛讀過的《李白傳》中李白自薦故事的鼓勵。一千年前那個同樣渴求一朝成名、大展宏圖的布衣書生李白,給他流浪地的長官韓朝宗寫的那封千古傳頌的《上韓荊州書》。在信中,李白和我一樣豪情萬丈地說“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雄心萬丈(李白隻是隴西的一個平民百姓,現在在楚、漢一帶流落。十五歲就喜歡劍術,到處求見地方長官;三十歲時文章滿腹,多次與公卿百官交談。雖說身高不滿七尺,但是卻有與萬夫爭雄的豪氣)”。我記得那天正好是周末,學校有舞會,文科教學樓上靜悄悄的。夜裏十點多,我猶猶豫豫地在樓下徘徊了老半天,終於像做賊一樣偷偷摸上去,找到掛著中文係主任牌子的辦公室,一橫心把那封信從門縫塞了進去。
那時候學院的風氣真好啊!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晰地記起我們上體育課的那個下午中文係主任來找我時的情景。我記得那天陽光明媚,碧空萬裏,我們正在綠草如茵的足球場上練團體操,忽然從不遠處的文科教學樓裏悠悠走出瘦瘦高高兩個人,直直地向我們隊伍走來。走近了,停下來,有一個戴眼鏡的長者用似乎沒有多少感情色彩的聲音問:“哪一個是張黎煜同學?”
我遲疑了一下,喏喏地應道:“我就是。”
“就是你想轉中文係?”那人接著問道。
包括體育老師在內,全班同學都吃驚地盯著平日裏那個語不驚人、貌不出眾的鄉下來的孩子,覺得就像在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樣荒誕不經。
仿佛被人當場戳穿了隱私,我更加局促緊張、無地自容,低聲應道:“是。”
“好吧,那就這樣吧。”那兩個人留下這句模棱兩可的話,車轉身走了,飄逸的身影像古裝戲裏兩條細長的水袖,長長地拖在草地上。
那兩個人就是我的大恩人——我們學院中文係主任和校報的主編。
然而,第二天,我沒有等來中文係通知轉係的電話,倒是等來我們班主任和係主任的一頓臭罵。我們留校不久、年輕氣盛的班主任罵我不務正業,投機取巧,專業知識學得一塌糊塗,歪門邪道倒是一套一套。據說當年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我們老氣橫秋的化學係主任,更是覺得我不把我們這個在學院裏算是領軍專業的化學係,和他這個資格最老的係主任放在眼裏,他用中指的關節敲打著桌子,痛心疾首地訓斥我說:“就是退一萬步說,你真的想轉專業,你也得先給化學係寫申請,然後化學係根據具體情況,再通過教務處和中文係接洽。現在,你竟然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地這樣做,你置化學係於何地?置我這個係主任更於何地?所以,我勸你要徹底死了心,不要再想妄什麼轉係,係裏不處分你,就是對你天大的開恩了!”
聽完係主任的訓話,我戰戰兢兢走出來,覺得自己真是讀古書讀暈了頭,喝開水喝到了腦子裏。
我已經萬念俱灰死心塌地了,然而過了一個星期,中文係卻給我打來電話說,教務處同意我轉係了,讓我先到化學係辦相關手續。我膽戰心驚、半信半疑地再次敲開化學係主任辦公室的門,老頭子依然心有不甘、怒氣難消,可是竟沒有再訓斥,隻是在我出門的時候,沒有忍住又用中指關節敲打了幾聲桌子。
接下來的事情,就令人難以置信地順利了。在去教務處和學生科履行了一些簡單的手續後,我終於在學了一個半學期化學後,破天荒成了我們學院第一個完成文理科大逆轉的傳奇人物。
那一段時間,我的化學係和中文係的許多新、老同學,都曾經拚命地猜想我的背後到底有什麼大背景,可是,直到許多年後我自己才知道,那時為了我的轉係,我們中文係的主任曾經在校務會上以自己辭去係主任相搏。
那一年,對於我生氣勃勃的家庭和我親愛的父母來說,真是又一個好事接踵的年份啊!那一年,一直在外漂泊、音信皆無的大哥,竟然忽然給家裏去了一封信,說是他在我曾祖父的弟子、我們蘇鄉村老李家李副軍長的小兒子的幫助下,在蘭州大學食堂找了份工作,放寒假的時候他就會回去,讓家人放心。而我自己,在轉了中文係不久,那篇滿懷希望地寄出去的散文《父親》,居然獲了個二等獎,還被收入《中國當代大學生優秀作品析賞》一書。舉辦方甚至還邀請我在一個月後,去北京參加頒獎活動。
那些天,我這個剛從鄉下出來、沒見過大世麵的毛頭小夥子確實有些暈頭轉向了。我甚至天真地以為,自己真的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那天晚上,我又跑到了學校圖書館,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地給我父親寫了封報捷的長信。沒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比我還興奮,收到信的當天下午,就直接給我拍來一份電報,電報上文縐縐八個大字:吾兒初捷,父心大慰。
我要到北京去領獎了。
那是我曾祖父夢想了一生的地方,可惜他老人家至死也沒有去過。據說那一年,眾望所歸的他老人家,陰曆六月還沒有盡,就滿懷信心地和崞縣城裏他最要好的幾個秀才,出發赴省城參加那一年的秋闈。臨行前,他們到我們崞縣文廟大成殿裏向文昌帝君禱告了一番,同時,還計劃好路過秀容城時要去拜謁金元時代大詩人元好問的野史亭,路過陽曲縣時要去拜謁明清時的義士傅山的故裏。
就像幾年前參加代州的童試時一樣,那一年他出發不久,我們家族就又開始生豆芽磨豆腐,滿懷希望又小心翼翼地等待著高中的捷報和送捷報的報子們驚天動地的鐵炮。但是,兩個月後,家人們等回來的不是一個鄉試奪魁春風得意的舉人老爺,而是一個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落難書生。據說,此後一整年,曾祖父幾乎都躺在病榻上,神情恍惚,麵如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