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漸行漸遠(節選)(1)(3 / 3)

不過,那次鄉試落魄,不是因為我曾祖父自己才力不足的原因,而是因為朝廷的原因。更可氣的是,其中還有一個我們張姓的子弟在其中也沒起什麼好作用。據說,那個張姓子弟的祖宗和我們蘇鄉村老張家的始祖五百年前曾一起從洪洞縣圪針溝走出去,後來我們這一枝流落到了山西崞縣,他們那一枝流落到了河北南皮。那個張姓的子弟自己沾盡了科舉考試的光,不僅少年解元,青年探花,而且還做過我們山西的巡撫,最後甚至做到了宰輔。

但那一年,他卻和另一個隻中過秀才的名字叫袁世凱的家夥一起推動廢除了中國沿襲了一千多年的科舉製度的運動,使得一夜之間,成千上萬像我曾祖父一樣,夢想著靠一篇好文章“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聞”的中國舊式讀書人的進身之路被徹底堵死了。

那小子的名字叫張之洞。那一年是公元1905年,舊曆丙午年。

有些扯遠了。還是讓我回過頭來講一講我自己去北京領獎的情況,以及那次領獎給我帶來的我從小就夢寐以求的像古戲裏那樣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

坐了整整一夜火車,我到了北京。

那個被我和我的父親寄予無限厚望的頒獎典禮,原定在神聖的人民大會堂舉行,最後卻因為種種原因改在了四環外王致和臭豆腐廠附近一個很偏僻的賓館。在那裏,我和近百十個天南海北來的文學青年被半封閉著學習了三天,最後一天才盼到頒獎。然而,頒獎也並不如想象的那麼莊嚴隆重。隻不過幾個沒聽過名字的小人物,冠冕堂皇地講了幾句話,然後頒發了獎杯和獲獎證書,隻用了不到大半個上午。踏著稀稀拉拉的掌聲從主席台抱著獎杯和證書走下來,我有一種大失所望的感覺。這與我夢想中的鮮花、掌聲、閃光燈、紅地毯、狂熱的崇拜者追逐著請求簽名的場麵相差甚遠啊!好在當天下午舉辦者組織我們坐在大巴車上匆匆忙忙地沿長安大街走了一圈,又在天安門廣場停留了半個小時,使我覺得即使沒有那個頒獎活動,這一趟京城之旅也算見了見世麵,長了些見識。

那次讓我和我父親激動了好長時間的頒獎活動,就這樣暗淡無光地結束了。為了省錢,我沒有像許多文友那樣在京師盤桓,連夜就坐上了返回的火車。

第二天下午,當火車又停靠在我們省城的火車站,隨著潮水般的人群走出出站口時,望著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空,我覺得我和我父親,仿佛一千年前那個躺在大槐樹下夢見自己當了南柯太守的癡子一樣可笑。帶著略有些失落的心情,提著簡單的行裝往外走。在陌生的人群中,無意中,我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襲披肩長發,瘦瘦直直的身子,文文靜靜的臉。

第五章

11.文竹(上)

那不是外語係的文竹嗎?直到看見她習慣性地用那一排潔白細碎的牙齒咬著下嘴唇,半仰著頭微笑著向我走來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許多年來一直孤單著的那個自己了。

我們互相挽著手像一對真正的戀人那樣靜靜地走在城市的街上,我們沒有說話,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們也不想打破這種寧靜的幸福。我們就這樣一直走著,大約走了有三站路,或者五站路,當遠遠望見學校那座高大的淡黃色教學大樓時,她鬆開了一直緊挽著我的手臂。

“我知道你這兩天回來,我每天都來火車站等你。”她說。她說話時不是望著我,而是靜靜地望著腳下的路。她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聽不出熱烈的思戀,也聽不出淡淡的哀怨。

“你一定很累了吧,回去洗把臉,休息休息,晚上我們在操場邊見麵吧。”又走了一截,快到了校門口了,她又說。說完,她似乎抬起頭來,很溫柔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快走了幾步,和我保持了幾米遠的距離。

我靜靜地望著自己生命中第一個如此親近的女性,回想著第一次和她的交往以及在那一個夜晚第一次擁抱她單單薄薄的身體、第一次親吻她涼涼的小嘴唇的情景,忽然覺得自己心靈深處一根很脆弱的弦似乎被很溫柔地撥了一下。我忽然特別想再擁抱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再親吻一下她涼涼的小嘴唇。

我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回想著我和她最初的相識。我想,那大約是天底下最平淡無奇的故事了。

那故事,其實就發生在那年那個最寒冷的冬天。那些日子,來自青藏高原的那場寒流席卷了整個華北地區,全中國的錄音機似乎都在一夜之間同時播放著那個碧眼黑發的華裔男歌星明澈而憂傷的歌曲:“如果我們倆,從來不曾相戀,淚水不會粘住我的眼。如果你的心,還有一線牽掛,不會讓我孤獨地留下。我不願回顧,因為在記憶深處,思戀常刺痛我心靈……”

就在那個冬天快要盡時的那場春節聯歡晚會上,我第一次認識了文竹。那場春節聯歡晚會是由校團委舉辦的。那時,我作為化學係小有名氣的才子和係“紅葉”文學社嶄露頭角的新星,在那場晚會上,用我那一口家鄉味很濃的所謂的普通話,第一次朗誦了我那首著名的《春天裏,一千個愛情死去》。

那時正是全國僅靠一首詩歌再加一把吉他,就可以俘虜一大批少女的心的文學的黃金時代。

剛上場的時候,我還有點拘謹,但當朗誦到“風已經催促我啟程/這是最後一個春天的黎明”的時候,我忽然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我感覺自己似乎不是用嗓子和嘴巴在朗誦,而好像是用整個生命在朗誦。我的朗誦獲得了一陣空前的喝彩,但那喝彩與其說是為了那首詩本身,倒不如說更像是為了我那口家鄉味很濃的普通話和那種忘我投入的境界。當然,那天朗誦完那首詩時我再沒有流眼淚。但從那一刻起,我再一次沉浸在一種深深的憂傷之中不能自拔,直到舞會開始,歡快的舞曲響起來,我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

我就那樣一直傻傻地坐在舞池邊,失神地看大家跳舞。在舞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忽然,一個文文弱弱、白白淨淨的女生邀請我去跳舞。

“對不起,我不會跳舞。”我窘迫地說。

“我也不太會,我們一起來學吧。”那個女生說。那個女生說一口很漂亮的普通話。

不知為什麼,農村長大的我對普通話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特別的好感,尤其對能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的女性。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因為想著心事,又因為有一點緊張,我和那個女生一直保持著很遠的距離。與其說我們在跳舞,倒不如說我們在拉鋸更貼切一點。

到舞會結束的時候,我甚至沒有記清那個女生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樣子,但記住了她在外語係(二)班,記住了她說著一口很漂亮的普通話。

那個女孩就是文竹,後來好多次在圖書館,在食堂,在周末學生會組織的聯誼舞會上,我們相遇了,輕輕點一下頭。

直到那個晚上在學校操場邊那棵大柳樹下,我第一次擁抱她親吻她。

“在這之前,我愛過她嗎?”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園的主幹道上,幽幽地問自己。

“沒有,我甚至連喜歡都沒有喜歡過她。”我肯定地對自己說。

或許我們都太普通了,我們都不是那種第一眼就能讓對方喜歡上自己的人。或許我已經喪失了愛的能力。我自嘲地想。路過文科樓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上去。不知為什麼,這次頒獎活動似乎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自豪和喜悅,倒好像打碎了我先前的許多神聖的夢想和憧憬,此時此刻,我似乎特別害怕遇見熟識的同學,特別害怕大家詢問北京頒獎的情況,更害怕大家討論與雄偉的人民大會堂有關的話語。

好在宿舍沒有一個人。我去水房裏洗了把臉,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

躺了一會兒,腦子亂亂的無法安靜,我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不經意間,我又望見了學校下午熱鬧而緊張的足球場。

我記得在去年那些個充滿焦慮、充滿等待的深秋,或者那些個大雪紛飛的冬天的下午,我就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上,失神地、長久地望著窗戶外或熱火朝天或寂寞無人的足球場,我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經破窗而出,越過寬廣的足球場和足球場邊高高的圍牆,飛向了那個長滿了青稞和格桑花的神奇的高原。而此時此刻,時間僅僅過了不到一年,那個曾經那麼真切、那麼溫暖的高原卻已經變得那麼模糊又那麼遙不可及。

我再一次若有所失地歎了一口氣,目光無意識落在了足球場邊那棵枝繁葉茂樹幹粗大的老柳樹上。

文竹!我的心中忽然閃電般閃過那個瘦瘦弱弱、文文靜靜的身影和那個並不是特別令人怦然心動的名字。我覺得自己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再一次被很溫柔地撥了一下。再次躺下來,把頭枕在雙手上,閉上眼睛,我似乎又看見了赴京領獎前那個平淡而又意味無盡的夜晚。

那是在即將赴京領獎的前一天。那時,整個中文係乃至半個學院都聽到了這個消息,許多師生都稱讚我們中文係主任慧眼識英才,師院校報上也發了一個簡短的消息。我剛報到不久的中文係甚至還特批我5天假期並答應給我報銷往返差旅費。那天晚上,懷抱著對新生活無限的憧憬,我躊躇滿誌地走進學校圖書館,無意間又遇見了外語係的她。

“恭喜你的大作獲了獎,什麼時候拜讀拜讀。”

那個女孩子等我坐下,似乎很隨意地坐在我對麵,然後對我說。我客氣地謙虛了一番並道了謝,然後我們靜靜地看各自的書。那一天我仍然看我的《連環畫報》,她似乎在讀一本英文版的讀物。

“晚上有空嗎?我們到足球場邊大柳樹下聊聊吧。”

到學校圖書館準備關門的時候,她似乎又很隨意地對我說。我一時沒有反應過她的話來,呆了片刻,機械地點了點頭。

那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平淡得沒有一絲興奮,也沒有一絲預感。我記得當我心不在焉地走到那棵大柳樹下時,她已經在那了。那天,她似乎穿著一條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一件淺紫色的半袖T恤衫。當我向她走去的時候,她寧靜地望著我,朦朧的月光照在她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有一種很傷感很恬靜的美。我們在相距一點五米的地方停下。我們的目光越過對方的肩膀,長久地望著遠方燈光明亮的教學樓或宿舍樓群,以及那些建築頂上初秋深邃的夜空,長久地相對無言。

我和她是在約會嗎?當我們的目光偶爾相遇的時候,我的心中在愛慕著對方嗎?不,與其說我們是在約會,倒不如說我們是在聚會更確切一點。當我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在我的眼中與其說望到的是一個年輕的異性,倒不如說是另一個陌生的自己。

“明天就要去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她首先打破長久但似乎並不尷尬的沉默。

“明天中午的火車。”我說。

“你為什麼那麼向往那個遙遠的高原呢?我是說你那首《春天裏,一千個愛情在死亡》。”她似乎又很隨意地問。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便什麼也沒有回答。她似乎並沒有刻意等待我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走一走吧。”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們沿著足球場外的跑道,並排著緩緩地走了起來。她和我離得很近,我似乎能嗅到她頭上很清新的洗發水的味道和她身上似有似無的淡淡的女孩子所特有的香草味。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夜裏單獨和一個女孩如此親昵地散步,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地感受到一個年輕異性身體的存在。但這個女孩子不是我的戀人,甚至也談不上我普通意義上的朋友。

繞著足球場跑道走了一圈,我們遭遇了燦若星辰、數也數不清的一對對熱戀的情侶。似乎每走一步都會遇到一對。我們走投無路,最後隻好又退回到最初出發的大柳樹下。我們已經不再保持出發前那種相距一點五米彼此對望的姿態,我們並排站著,比散步時距離遠一些,比最初見麵時距離近一點。我們彼此仍然沒有話語。一陣夜風拂過來,老柳樹上萬千條柳絛隨風婆娑起舞,那聲音就像下雨一樣。而且,遠方不知是誰又彈起了那把憂傷的吉他,曲子好像是《青草的河邊》或者是《悲哀的西班牙》。

夜更深了一點,遠處宿舍樓群的燈光在次第熄滅。在這樣的時刻,一恍惚,人們仿佛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片暮色四起的曠野上,有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憂傷和失落的情緒。我就是在這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憂傷和失落中自然而然地擁抱了文竹,並且自然而然地親吻了她涼涼的小嘴唇。她反抗了嗎?沒有。她回應了嗎?也沒有。

下晚自修課的鈴響起來了。我覺得即使天國裏的音樂也不過這麼美妙動聽。匆匆地衝下圖書館大樓,直奔足球場邊的那棵大柳樹。然而,當我跑到那兒的時候,我看見她已經在那兒了。還是那條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還是那件淺紫色的半袖T恤衫,還是那麼靜靜地望著我,既沒有深深的思戀也沒有淡淡的哀怨。我依然在相距一點五米的地方停下來,我們相向而立。但這一次我們的目光卻沒有越過對方的肩膀,而是久久地停留在對方的臉上。就著朦朧的月光,我看見那張傷感、恬靜、略有點蒼白的臉,是那麼生動又那麼迷人,那個小巧而豐滿的嘴唇此刻正微微張著,仿佛在微笑,又仿佛在表示驚訝。而那雙沉靜的大眼睛,一開始還直直地望著我,此刻目光卻有點下垂,就像躲在樹叢後麵的略有點羞怯的月亮。

我們就這樣長久而平靜地望著對方。那是平靜而充滿情意的長長的一瞥,在這長長的一瞥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地蘇醒、燃燒、沸騰。我覺得自己的心中似乎有一條多少年來一直沉睡著的大河正在緩緩醒來。那不是先前那條虛無縹緲的河,那是一條實實在在的河。那條河裏流淌著一些急切的、洶湧的、實實在在的衝動和渴望,那些衝動和渴望充滿了血肉的語言。此時此刻,我幾乎抑製不住自己心中那條正在醒來的河一浪高過一浪的衝擊,我覺得自己特別渴望擁抱著點什麼。我急切而絕望地凝望著眼前這個幾天前還陌同路人的姑娘,驚奇地發現,此刻她正是我想急切擁抱的對象。我的手臂已經抬起來了,但雙腳卻像被兩個膽怯的孩子牢牢抱著一樣一動不能動。

“拿出那天的勇氣來,你這個自卑、膽怯、老鼠一樣的可惡的家夥!”我惡狠狠地在心裏罵著自己。猶豫再三,我終於衝上前去把她抱在了懷裏。我終於準確無誤地吻住了她小巧的涼涼的嘴唇。而她小巧的嘴唇似乎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涼涼的,而是開始變得那麼溫柔、那麼濕潤又那麼熱烈。

啊,擁抱真好!接吻真好!不是嗎?難道世界上,還有什麼甜言蜜語比這種直截了當的身體語言更讓人天旋地轉,更讓人心醉神迷!

12.文竹(下)

又一個愛情故事就這樣展開了,展開得平淡無奇又不可思議。難道天下所有平凡的愛情故事不都是這樣偶然、隨意又不可思議地展開的嗎?

那個秋天剩下的日子,就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擁抱接吻中充實而匆忙地過去了。那個秋天剩下的日子,似乎比春天還要陽光明媚。而當那個冬天第一片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的時候,我和我文弱而沉靜的姑娘的愛情,也由慌亂而奇妙的初戀,走向了熱烈而漫長的熱戀。

每天中午在一個飯盆裏攪飯,每天晚自習時坐在圖書館的同一張桌子邊讀書,每天晚自習後在足球場邊的陰影裏不知疲倦地擁抱、接吻,偶爾去市裏的影劇院看一部剛剛上演的美國驚險或愛情大片。同天下所有讀大學時談戀愛的人們一樣,我和我可愛的姑娘平淡無奇的愛情故事大致也是如此。

又一個初春的周末。太陽雖然不太強烈,但是已經有一點暖洋洋的味道,地上的草坪開始很不顯眼地紮出一點嫩嫩的幼芽,而街道兩旁的樹梢上似乎也罩著一層似有似無的綠紗。空氣是那麼潮濕又那麼清新,一切都呈現著一種生機勃勃、春光無限的景象。我和我熱戀的女友手挽手走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身上沐浴著初春的陽光,血液裏仿佛歡快地流淌著暖融融的春水,天空是那麼純淨蔚藍,雲朵是那麼輕盈、悠閑,我們的心情也因此變得更加年輕、快樂和充滿夢想。我們在學校前麵的街道上走了一會,我提議去學校後牆外麵看一看,那裏有一條長滿白楊樹的水渠和一片廣闊無邊的田野。

我們沿著學校高高的圍牆輕快地走著,就像漫步在十九世紀英國鄉下古老而龐大的城堡外麵。終於到了,我們手拉手停下來,愉快地望著學校高高的圍牆裏那棵我們無數次約會的大柳樹的樹頂,聽著學校操場上偶爾傳來的踢足球的同學們的呐喊,我們的心情充滿新奇和興奮。在水渠邊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我們輕輕地相擁著坐下來,彼此捧著對方的臉深情地凝視了一會兒,接著便開始長久而纏綿的親吻。這幾乎是我們每次約會的必修課。倦了,她便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頭,我們平靜而幸福地望著腳下水渠裏剛剛解凍的淙淙溪水,望著眼前騰著淡淡蒸氣的潮濕的田野,望著田野盡頭充滿生氣的村莊。

“給我講一講你童年時的事兒吧。”她說。

“給我唱一首歌吧。”她又說。

於是,我便給她講一個農村孩子童年時所有的趣事和夢想,給她唱那些纏綿而憂傷的愛情歌曲。

“再唱一首歌吧。”她說。我為她唱了“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無限的痛苦埋在心窩裏,我要輕輕地告訴你,不要將我忘記”。我又為她唱了“殘雪消融,溪流淙淙,獨木橋自橫,嫩葉初上落葉鬆,北國之春,北國之春已來臨。雖然我們內心已相愛,至今尚未吐真情,分手已經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寧……”我雖然不會講普通話,但歌曲唱得很好。因為我能理解把握歌詞所表達的每一種細微的感情,並且我每次都唱得那麼投入,我覺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用喉嚨唱歌,而是像那一次朗誦詩歌一樣在用整個生命深情地傾訴。聽完我的歌,她靜靜地在我肩頭靠了一會。

“嗨,我們都把自己心中認為對自己人生最重要最珍貴的事情寫在手上,然後看看我們的心是否是相通的。誰也不許過多地思考,隻能靠頭腦中一閃而過的直覺,最多三秒鍾,我看一看表,好,開始。”她突然很興奮地對我說。盡管她時常顯得那麼沉靜、那麼憂鬱,但與我相聚的大部分時候,她更多地顯現出來的,卻是像孩子一樣的單純和調皮。

放暑假的時候,我領著我熱戀的女友回了一趟故鄉。

那是一個黃草抽穗、鳳仙開花、萬物欣榮、霞光萬丈的仲夏的黃昏。當我和我熱戀的女友搭乘村裏的小四輪出現在我們蘇鄉村鋪滿碎石的街道上的時候,我們蘇鄉村乘涼未歸的婆姨媳婦、老少爺們瞪大眼睛,像觀賞天外來客那樣觀賞我們。正雜在乘涼的人群中幹著什麼針線活的我的母親,更是緊張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這是我們蘇鄉村老張家那個曾經備受族人輕看的張先生家,繼那一年他的大兒子發表文章、二兒子考上大學,前幾天他的民辦教師終於轉正了之後,又一個舒眉吐氣、耀武揚威的節日。

“黎煜領回一個穿裙子、會說京侉子話的城裏媳婦!城裏媳婦是不要彩禮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張先生這次看來真的是時來運轉了!”在村裏人羨慕的目光和嘖嘖的恭維聲中,我的父親再次像老太爺那樣紅光滿麵,而我的母親也再一次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