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父親的囑咐,我和母親孤立無助地哭了好一會兒。父親也跟著哭了一會兒,反而平靜了。父親安慰我們說:“我該吩咐的也都吩咐你們了,這回我就是死了,也歇心了。不過,你們也不要怕,再怎麼說我也要伴你們過了這個年,我不能叫別人家歡天喜地地過年,你們哭天抹淚地給我守靈。我一定要伴你們過了這個年!”
許多年後,讀史讀到劉邦臨終前給他兒子的遺書“以如意母子相累,其餘諸兒,皆自足立,哀此兒猶小也”(我把如意母子托你照顧,其餘各個兒子都足以自立,可憐這個兒子還小),以及陶淵明給他五個兒子的遺書裏“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你們幾個幼小家裏貧窮,常受到打柴挑水的勞苦,什麼時候能夠免除呢?在心裏掛念它的程度,怎麼能用語言表達啊)時,都止不住想起父親臨終時的情景,止不住熱淚盈眶。
古往今來,無論是帝王聖賢之家還是平凡老百姓之家,父子親情都是一脈相通的啊!
四
爹無情娘無情自幼孤苦何人疼;兒難丟女難丟臨終無語淚長流。這是在父親去世後第一個夜裏燒罷黃昏紙後,靠著父親的靈柩,我為父親寫的一副挽聯。
那些天,我和母親一直憑信了父親給我們的信誓旦旦的承諾,我和母親一直以為死一定是一件十分複雜、十分艱難的事情,就像生一樣。我每天都看見濃濃的夜空中那些穿梭的神仙。我以為他們是幸運之神,卻沒想到他們竟是死亡之神和仇恨之神。
“你到隔壁去睡吧,這些天我夜裏咳嗽,驚得你睡不好,想盡孝心,日後有的是時間。”那一夜臨睡前,父親還喝了半碗稀飯,吃了一小塊花卷。吃完了,父親對我說。
“那我過去了,夜裏有什麼事叫我。”我居然傻傻地對母親說。
“過去早點睡,明天還要糊窗戶紙呢。”母親居然也這麼傻傻地吩咐我。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破例沒有做任何夢。早上七點鍾的光景,在睡夢中聽見母親喊,情知不妙,赤身披了一件軍大衣過去,看見父親正探起半個身子大口地吐血。或許有了上次的經驗,我看見母親雖然顫抖得厲害,但還沒有亂了分寸,她一邊護著父親一邊對我說:“怕是不好了,快去西邊房裏把裝老衣拿過來,可不敢讓他老下個光身子。”
我跑到西房把放在紙煙箱子裏的亡人衣服拿過來,腦子裏一片懵懂和空白。我不相信冥冥中我們好像一直在等待的死神就這樣隨隨便便地降臨了,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不說一句話扔下我們母子倆不管了。我想象中的生離死別不是這樣!
我把父親的裝老衣抱到炕上,母親說:“快把棉腰子找出來,趁還有氣身子是軟的先給穿上。”我心慌意亂地從那堆亮藍色的衣服鞋帽中找見那件紅洋布的棉腰子,跑到父親頭邊。吐了一會兒血,父親的頭已經枕到枕頭上了。他枕巾上、床單上一團一團的到處是黑紅的碎血塊子,嘴裏似乎滿是血塊子。他半張著嘴,嘴角裏溢著血水,牙縫裏吐著一串一串的血的泡沫,像是一隻受了槍擊的血嘴鴉。我把棉腰子遞過母親,失神地喊:“快點,快點。”聽到我們母子倆那麼慌亂,父親想要說些什麼,但有誰卡出了他的脖子,我看見他的眼睛已經灰蒙蒙地落了眼光,但那眼睛裏所包含的絕望、悲哀、留戀、關愛和不甘心,卻深深地震撼了我,讓我在以後無數的日子裏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了它。
父親靜靜地閉了眼睛。我和母親把他放到枕頭上,我用手摸他的額頭,還潮潮的、溫溫的。慌亂中,我用紙擦他嘴角的血水,但怎麼也擦不幹淨。後來我想,當我親愛的父親聽到我的聲音,睜開眼睛望我的時候,他的腦子一定還清醒,他一定已經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可他的心裏想著什麼呢?
我和母親手忙腳亂地跪在父親身邊,給他脫了沾滿血汙的背心和襯衫,穿上亡人穿的紅洋布腰子,他的身子已經不動了,但我感受他的身子和胳膊軟軟的,像是竭力配合著我們。扣好棉腰子的扣子,我對母親說:“媽,你不敢怕,我出去叫幾個人去。”母親失神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來,但使勁點了點頭。我胡亂穿了些衣服,襪子也沒來得及穿,赤腳跑到街裏,叫了幾家街門。
那時村裏的人好多還沒有起床,隻有幾個婆姨睡眼蒙矓地半打開街門,含了幾分同情和戒備接待我。我擔心剩下母親一個人害怕,急急忙忙地又跑回家去,那時,我家的炕上地下已經站了幾個街坊老人和族裏人。有誰對我說:“快去摘門板,到你家舊宅拉棺材去。”我答應一聲走出來。
我到本家一個叔叔家去借小平車。我想起那時候父親知道我臉皮薄,去到別人家借東西總是他自己去,可從現在以後,他卻再也不能管我了。跑到舊宅那兒幾個人幫著我抬上空棺材,拉到街上的時候,街上已經站了許多人,遠遠地用複雜的眼光望著我們。我的心中又起了一絲類似虛榮一類的東西,我想我得拿出些骨氣,不能讓村裏人輕看了我們孤兒寡母。
到了自家新宅門口,已經有幾個人等在了外麵,有人把棺材抬到我家西邊的空房子裏,用板凳支架好。我像一個機器人一樣跟著眾人走進屋裏時,父親已經像出遠門做客一般穿戴整齊地躺在門板上,身上蓋著他平常蓋的那塊藍底撒花洋布被子。人們在忙著撈撈飯疊五色紙。我掀開被子一角,看見我父親眉毛長長地垂著,眼窩深陷,嘴微張著,嘴角依然滲著血絲。
我給他擦了一會兒血絲,摸他的臉,已經涼涼的了。我傻傻地問:“真的沒了?”眾人說:“沒了。大概是你出去的那陣子把靈魂給帶出去了。”我看見父親胡子拉碴,知道我父親平素喜歡個整潔,這是最後一次了,不忍心讓他邋遢,便問眾人:“胡子敢不敢刮了?”眾人說:“不怕,敢刮。”我倒了點溫水,打了點香皂,用刮胡子刀把我父親的臉收拾幹淨。眾人給蓋了一張苫麵紙,說:“穿戴起來,入殮了吧。”
我便換了孝衣孝袍,腰裏係了用散麻編成的麻辮,聽由別人的指揮匍匐在門檻上。有人燒了下炕紙,接著我便覺得有無數雙手抬著我父親從我頭頂上過去。一會兒聽見誰說:“大夥兒揪著褥子慢慢往下放,腳低一點,頭高一點,腳下把那些舊衣服蹬上,頭底下墊一些棉花,手裏攥好打狗棒子。”短暫的沉寂,可以聽見院外刮得很高的風和屋內人們低沉的喘息。又一會兒,誰說:“成斂了吧。”接著便聽見很響的蓋棺聲。人們像水一樣無聲地從我身邊往外走,誰推了我一下說:“放開聲哭幾下吧。”我亮開嗓子號啕大哭,但我的眼裏卻淌不出一滴淚來。
那時,我不明白這世界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也不相信昨夜還與我們一塊兒吃飯說話的我親愛的父親,真的就再不交代我們些什麼,就這樣匆忙的一去不複返了。
已近中午的時候,妹妹和弟弟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了。妹妹跌跌撞撞地哭進院來,直奔父親的靈房。站在外麵的半院子人鴉雀無聲,默默地等待她的反應。妹妹爬在我父親的棺材頭上,哭聲中充滿了哀怨。妹妹對父親說:“灰爸爸、懶爸爸,你怎麼連半天也不等我,你說過一定要伴我們過了年,你說過正月裏讓我來看你,你怎麼哄了我們。”妹妹邊哭訴邊痛不欲生地用手錘父親的棺蓋,樣子就像很小時候在外麵受了委屈向父親哭訴一樣。半院子人一下都哭了。
妹妹哭了一會兒背過了氣,眾人把她窩過來,妹妹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一般。妹妹喃喃地說:“你們把我爸放到了哪裏,我要看我爸,我要看我爸。”人們幫著重新打開棺蓋。父親仰麵躺在裏麵,按照他生前曾經吩咐過的,在亡人穿的新棉襖外麵,依然套著那件他最心愛的象征讀書人身份的半新的學生藍中山裝,口袋裏別著兩隻裝滿紅藍兩種墨水的鋼筆,頭上戴著一頂略大一些的新帽子,手上戴著一隻他生前一直喜歡卻一直沒舍得買的手表,那是妹妹花三元錢從亡人店買的假手表,腳蹬一雙新布鞋,就像是平日裏他又要去我們鄉裏的中學去上課或者是去縣裏參加教師節表彰大會一樣。妹妹摸著父親的臉說:“爸爸,爸爸,你再看看我,你的萍兒回來了。”父親靜靜地躺在裏麵,不應一句話。人們把我弟弟帶到父親的靈柩邊,弟弟沒有哭,隻是呆呆地瞅瞅他慈愛的父親,又求援般地瞅瞅我,似乎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想那時候我弟弟幼稚的心一定是給嚇壞了,剛停下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到了年三十下午,二爺說:“大過年的,把你爹靈房的窗戶遮起來,把門關上三天吧。”我把父親靈房的窗戶遮嚴實,拉了條麻袋,坐在父親靈前,點著一支煙供在父親靈桌上的遺像前。香煙燃得很快,就像有人在吸,縷縷青煙貼著父親的像框嫋嫋上升。煙霧中,我看見父親在像片裏很慈祥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似乎想要對我說出些什麼話來。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凝望著父親,一支煙燃完了,再續上一支。偶爾,自言自語般地對父親說:“爸,又要過年了,你孤單不,你傻兒陪著你做伴呢。”
一縷西斜的太陽光像一跟刺眼的白棍子通過窗戶上的一個破洞戳到東邊的牆上,街上傳來的零星的爆竹聲和孩子們的歡笑聲,再一次提醒我年確實是來了。我靜靜地閉上眼睛,讓溫馨的往事像父親溫暖的手一樣撫過我的腦際。我似乎又看見父親坐在一個高腳的燭台下,一邊抱著我一邊抱著姐姐教我們背“夜靜春山空,人閑桂花落”。我似乎又看到父親穿一件紙糊的藍色的袍子,站在我們村的戲台上,驚恐地望我們的情景。我似乎又看到父親和爺爺,一老一少,狼狽地相跟著給我們村掃大街的情景。我還看見每年的年三十下午,父親指揮我們掃了院子,擦了玻璃,把大紅的對子貼在街門上和房屋的柱子上,對子永遠是父親寫的“春雨一聯蘇子賦,秋煙半壁米家山”、“大塊文章光吉地,山河錦繡壯幽居”。我還看見父親幸福而又自豪地看我們有滋有味地吃他做的脂油餅。還有,他頭發蒼白,背一個舊帆布書包,步履蹣跚地走在省城街道擁擠的人群中的樣子。我的心變得溫柔而憂傷,但我沒有哭。
聽見母親在屋那邊喊我,我站起來鎖上父親的靈房門。透過門縫,我看見父親依然在照片上慈愛地對我微笑。我突然覺得自己終於把父親一個人丟下了。年終於把我們給隔開了。淚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按照鄉裏的習俗,過年時出嫁的姑娘是不能呆在娘家的。那天下午,妹妹走得一步三回頭,到望不見她瘦小的白色影子時,我對母親說:“媽,咱們回去吧。”我們走回來閉上街門,我聽見貼在我家街門框上寫著“無父何怙”的吊寡紙在除夕黃昏的寒風中沙沙作響。
除夕的夜裏,當接神的稠密的爆竹響成一片的時候,母親說:“咱們也包餃子吧,好賴也是過年哩。”母親掙紮著和好麵,拌好餡兒,有好幾次我看見母親眼裏充滿了淚水,但她硬是忍回去了。我知道母親是怕我們心裏難過,硬撐著充當家裏的主心骨哩。
包完餃子,母親又說:“開了電視,咱們也看會兒春節晚會吧。”我打開那個小黑白電視,裏麵全是一些歡樂的東西,與我們家毫無關係。看了一會兒,母親的淚到底沒能忍住。我說:“不用看了,咱們關了早點睡覺吧。”母親點一點頭。母子三人早早熄了燈。都睡下了,聽著外麵越來越稠的爆竹聲,我用被子把頭蒙住,任淚水自由自在地流淌。我在心裏想:唉,從此以後,死亡不僅帶走了我們親愛的父親,也把我們家所有的歡樂和幸福都帶走了。
初一早上,母親又掙紮著爬起來煮了半鍋餃子,撈出來了,母親說:“給你爸供上四個,多弄點蒜泥,他活時喜歡吃。”我端了四個餃子來到父親的靈房外,隔著窗戶放在窗台上,低低地說:“爸,吃飯吧。”父親無語,隻有他靈房門上的白對子在風中用低泣一般的聲音回答我。
我抬眼望遠處正在放亮的天空,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上,在今後漫漫的人生中,我再也沒有父親了。
淚淹了我的心。
五
“求你們幫我爸爸打一下墓吧!”
“求你們幫一幫忙吧。”
聽母親的吩咐,我騎了一輛破自行車,到臨村找一個風水先生給看了看,父親出殯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六。
那一年,從正月初一開始,每天下午我就和我弟弟背著柴禾,低著頭走過我們老蘇鄉村正月裏熱鬧的街道,去村西我們老張家的祖墳裏燒火醒土,以便於過兩天請人在冰凍的土地上為我父親打墓。
那些夜晚真長啊,整夜整夜,我們母子三人都不脫衣服,愁苦地坐在父親走後留下的那盤空蕩蕩的大炕上,聽我家房後麵白楊樹上西北風淒厲的呼嘯。
“你父親一直教著書,跟人家村裏人在勞動上也沒有什麼換往,再說又是大正月,誰肯幫著打墓啊!”母親說。
“別擔心,我父親前前後後教了也有上百個學生,總會有人幫忙的,總會有人幫忙的。”我安慰母親說。但第二天太陽已經升得一竿子高了,卻沒有一個人肯來幫我們孤兒寡母一把。
“我出去求一求人們吧。”母親說。
“還是我和弟弟去吧。”看著母親瘦弱但剛毅的麵容,我猶豫了一下,低低對母親說。
母親害怕大正月裏我們穿著喪服衝了別人家的鴻運,讓我和弟弟換下孝服。我和自小就沉默寡言的弟弟走出自家緊閉的街門,茫然走到那曾經度過我們快樂的童年和少年的熟悉的街巷上,但我們卻不知道該去求誰家。我們低著頭一前一後走到村中央那曾經很熱鬧的戲台旁,看到許多人穿著嶄新的過年衣服在那兒喜氣洋洋的互相問候,有講究一些的人看到我們過來趕緊扭過頭去,也有膽大一些的人欲言又止地望著我們。我和弟弟不敢看他們,但我們低低地說:“求你們幫我父親打一下墓吧!求你們幫一幫忙吧!”那一天,我們求下六個人。
沒有父親生前特別喜歡聽的八音會,沒有幾件花花綠綠的紙紮,也沒有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隻有我在前麵號啕地打著引魂幡,我妹妹弟弟和幾個親戚低低哭泣著跟在後麵,我可憐的母親孤零零地扶著街門目送著,父親就這樣靜靜地上他的路了。
六
“秋日將盡,人們把糧食收回了村莊/空闊的田野上,鳥兒收起了歌聲/秋日將盡,又一批老人走進了墳塋/他們的姓名被大風吹得渺無蹤影/秋日盡了。天堂的大門緊鎖/枯葉落滿天井/神聖的事業依然無人去問津”。
那一年正月初六,當太陽下山了的時候,我們親愛的父親已經永遠地躺進了村西白楊樹林邊那片冰涼的墓地,撇下了與他相依為命了整整三十年的我們親愛的母親,還有我們這些還遠遠離不開他的不成氣的兒女。
生和死永遠地阻隔了我們,寂寂的地平線永遠地把我們分割在了兩個完全不通音信的世界。
2006年於古晉腹地東陽
§§第二章 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