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把腳步放到最慢,到底和父親相跟上了。走了一會兒,父親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臉上的氣色也緩和了過來。
“唉,你看誰的父親像你父親這樣不成氣呢。”父親說。
“回去了從村裏買上棵便宜的楊樹,叫個匠人做一副板子吧。”父親又說。
“爸,你看你說些什麼話。”我說。
“唉,你年紀小,甚也沒經見過,到時候怕你沒抓扯呢。”父親說。
趕到火車站候車廳,廣播裏已經通知準備檢票。從候車廳到站台,要經過一個地下通道走很長一截台階,看看越來越緊迫的時間,又看看依舊慢慢吞吞的父親,沒奈何,我便機械地攙了他往上走。父親在慌亂中回過頭,很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們隻走了不大一會兒,父親便用手扶住欄杆,抖擻地摸出一支煙,想一邊抽一邊緩一口氣。這時,廣播裏已經再次督促旅客們上車,而且旁邊一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婆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恨不得父親一點煙就過來罰幾個錢。我有些不耐煩,便催父親快走,父親抬起頭來望我,眼神充滿了無奈和乞求。我這才注意到父親滿頭虛汗,嘴唇發白,身子不住地顫抖。
“爸,這兒不讓抽煙,咱們就靠著欄杆歇一會兒吧。”我的心又軟了,便換了柔和的口氣對父親說。
“哎,咱們再慢慢走吧。”父親朝我苦笑了一下,歎了口氣說。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用了全力耐心地攙扶著父親走,但我依然顫抖得厲害。望一望四周水一樣流動的人們,我很想伏下身子背著他,但挨到最後到底沒有。因為骨子裏,我覺得父親畢竟還沒有到了用人背的年齡——不管他多麼虛弱。
火車開動了,車廂裏的暖氣很好,我給父親解下圍巾,脫了那件半舊的呢子褂,讓他半靠著車廂壁躺一會兒。父親緊閉了雙眼不說一句話,身子仍然顫抖得厲害。我掏出手絹,給父親擦了額頭上的汗水,又喂了他一口飲料,我很想抱著他讓他斜靠在自己的身上,那樣或許他會舒服些。但看了看四周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我倆的人們,我到底沒有好意思那樣做。我隻是很別扭地握了父親的手,讓他借此得到些許安慰——這也是我從某一部很蹩腳的電視劇裏學來的。
三
當攙著父親走進村子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淡,一群散了學的孩子正在當街邊唱邊跳皮筋;晚歸的羊群正歡叫著跑回各自的主人家;橘紅色的夕照正映在背陰裏的殘雪和遺撒在路旁邊的莊稼稈上;所有這一切都親切得像是許多年前某一個類似的場景,給人一種恍如隔世的傷感。我攙著父親步履沉重地走過熟悉的街道,我看見從一些準備關閉的門縫裏伸出半個探詢的腦袋。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通過那些腦袋上的某一個器官,父親又犯了病的消息一定會像風樣再次傳遍全村,而且會在村中再次掀起一個高潮。在一個村幹部集體渙散、近幾年連一場二人台也唱不起的村子,這怨不得那些鄉親們。
我攙著父親走過村莊、走進自家街門的時候,母親正在南牆根擋雞窩。她一定驚呆了,這些天,她一定夢想著丈夫會和以往許多次複查完一樣,平安無事地歸來,她一定以為丈夫最近患得不過是感冒,她相信她供奉的那些菩薩和神靈一定會保佑她丈夫,讓他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然而,那些神靈到底疏忽了,或者是嫌她供奉的禮品太輕。我看見母親拿擋雞窩板子的手無力地垂下,那塊板子很響地落在地上。
“這幾天我又許了幾次願,醫生說沒事情吧?”母親聲音顫抖地問。
“大概不大好了。”父親說,父親的聲音好像也有一絲顫抖。
“天塌下來了,那日後可咋活呀?”母親失神地說。
淚到底比話快一些,而且聲音裏充滿了軟弱和驚恐。一路上,我曾經許多次想象過這樣的場麵,而且我想按照常規我一定也會像我母親一樣悲痛欲絕、泣不成聲,但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我的心中卻充滿了仇恨和厭惡。我仇恨一切眼淚和哭泣之類的東西,我的心中湧動著一種魚死網破的惡毒的勇氣和衝動。
那一夜在難受和自責的同時,我又沉浸在一種惡毒的興奮之中。我想象著明天我家一定又會門庭若市,父親一定又會贏來許多同情的眼淚和幸災樂禍的虛偽的問候,我毫不起眼的家一定又會成為全村議論的中心。
吃罷早飯,我家果然又來了許多人,父親果然又像被注射了一支強心劑一樣,重新變得興奮起來。他又刮了刮胡子,穿了他那身半新的中山裝,勉強靠著被子垛坐著。他又激情飽滿,談笑自若。
“看你這精神的樣子,你這病一定能好了。”有人安慰他說。
“這病還有個好?周總理都治不好,能給咱治好?”父親說。
“不怕病不好,就怕命不好,這幾年你看你家小子在省城當了記者,你也轉了正,又蓋起了新房,命是轉過來了,命好了,病自然就好了。”又有人說。
“我聽說南鬥管生北鬥管死,每天深夜人靜的時候,你讓你閨女跪在當院朝著北鬥爺磕一百個頭,嘴裏就說我要我爹,我要我爹,老人們都說頂事兒呢!”有人給出主意。
我看見父親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希望的光彩,但隨即就消失了。
“富貴在天,死生由命,人一生下來壽數就定了,活多長是個盡頭呢?我活這個年紀就正好,誰也覺得我有用,再老了推不前搡不後,久病床前無孝子,給兒女們添累贅呢。”父親很豁達地說。說完,父親歎了口氣。
幾個本族的伯伯嬸嬸聽了父親的話,當時就哭出了聲。但我知道他們這眼淚不隻是為了我的父親,更多是為了他們自身的遭遇。
到了第三天,探望的人便漸漸少了。到了第四天,幾乎是沒有了。半前晌了,父親看看不會有人來了,似乎有些失望地說:“把褂子給我脫了吧。”母親把他那件半新的學生藍中山裝脫下來疊好。他又說:“我睡了吧。”母親從被子垛裏拉出他日常蓋得藍底撒花洋布被子安頓好。
“病人看起來是好不了了,早些準備壽器和裝老衣吧,衝一衝或許能好。”有一天,二爺背過父親對我和母親說。
我和母親聽了,不知不覺又流下了眼淚。二爺也哭,說:“我還說我沒有兒子,到時候靠他給我送終呢,沒想到我這白發人送黑發人,要是我能替下他,不如讓我死了呢。”二爺說完哭出了聲。二爺是父親的親叔父,父親九歲上死了娘,日夜啼哭,他叔父常常背上他到村外的荒園子裏摘杏花哄他。
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一直以來,村裏的老人們對棺材十分看重,不論生前貧富,在臨死前能看到自己死後棲身的棺材,便是一種莫大的安慰。那些富裕一些的老年人,生前打一副自己喜歡的棺材,放在屋內,時常賞玩,既是安慰也是裝飾。孝子在父母生前為他們打造一副漂亮的棺材以便他們喜歡。快死的病人頭枕著枕頭,眼望著棺材而感到滿足。那些天,母親讓姨姨去崞鎮裏扯了些做亡人衣服用的藍緞子、紅洋布,背著父親讓帶到姥姥家縫好,我又四處借錢托人,我想即使給人家磕頭禱告,我也一定要給父親買一些上好的紅鬆板子打一副棺材。
那天是臘月初七,父親和往常比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一整個白天我都陪著幾個木匠在我家舊宅裏給父親做壽器。到下午四點多壽器做好了,按照鄉俗,我給壽器上搭了一塊紅布,又給壽器裏放了一把掃把,一碗小米,還有一個紅紙剪的替亡人,然後喊了幾個街坊把它抬進舊房子安置好。眾人都散了,我獨自留下來打掃木屑和刨花。想起白天裏幾個族裏的老人圍著壽器看時羨慕的目光,以及二爺說的話。
“除了你的秀才老爺爺,咱們家幾輩子沒有占過這麼好的壽器了,咱們村裏這幾年也沒有過這麼好的壽器了,你爹艱苦了一輩子,到老了能占這麼個壽器,也算是有福氣了。”二爺說。聽到這些,我的心裏不免有一些不易覺察的自得和滿足,還有一絲作為一個兒子能夠擔當重任的驕傲。晚上七點多鍾了,我看見半個月亮鏡子似的升了起來,一縷淡淡的雲絲像一縷輕煙橫抹當空,我還想,父親的病也不知到底好了好不了,說不定這壽器做好了病也衝好了。
關上曾經見證過曾祖父和祖父去世的老宅的街門,往回走,走到半路,我看到前麵一個人很急地朝我走來。走近了,我才看清是我家隔壁的鄰居,我的心裏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果然,那人換了口氣對我說:“快回家,你爸爸的病又重了。”我怔了半刻,撇下他拔腿就往回跑。我感覺月光下樹影斑駁的街巷像一條亂石滾滾的河道一樣荒涼。
推開家門,看見父親正探起半個身子,嘴角掛著血,手裏就著個痰盂,母親麵如土色,渾身哆嗦地呆在旁邊,不知該幹些什麼。那天妹妹正好回了家,弟弟忙著參加期終考試回不來,家裏隻剩了我和母親。
我接過父親手中的痰盂,看看裏麵半痰盂黑紅色血水,心裏登時一灰,淚便不知不覺流了下來。父親怕驚嚇了我們,抹一把嘴角的血跡,慘慘地笑著說:“莫慌,不要怕,死不了的。”血依然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淌,一張一吸之間,他的嘴唇角吐出許多血的泡沫。我抓住父親的手驚慌失措地喊:“爸,爸,你耐住些。”他點一點頭,樣子並不十分痛苦。我飛跑出去找來村裏的赤腳醫生,打了兩支止血針,血慢慢就止住了。又過了一會兒,父親說:“不用怕,這是咳嗽震破了氣管,死不了的。”我和母親半信半疑地和衣躺下,一夜沒敢關燈。父親知道我睡覺輕,亮著燈睡不著,便說:“關了燈睡覺吧,沒甚事,人哪能說死就死了呢。”母親關了燈,摸索著係好拉燈繩子,不一會兒,父親那兒就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有淚湧出來,涼涼的,像一隻慢慢蠕動的毛毛蟲爬在臉上。我沒有擦它,合了眼,不知不覺之中便也睡了過去。
年更近了,年的氣氛也更濃。父親的病看看也平穩了下來,而且,大家漸漸地適應了他病著的樣子。父親也終於不再無緣無故地歎氣了,但目光常常寡寡的、呆呆的,目光中少了些乞求,多了些失落。要不,他就整日把胳膊搭在臉上,一動也不動一下。
“你覺得身上不精神?”母親問他。
“也就是個那樣。”父親說。
“你是不是瞎想甚哩?”母親問。
“不是。”父親說。
“你忍心不忍心丟下我們?”母親又問。
“我有甚辦法哩,哎,人逼到那份上咋也能行,誰離了誰也能活了,我娘九歲上丟下我,我照樣也長大了,死了誰苦了誰。”父親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母親說。
到了晚上,又喝了些稀粥,父親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你說我這病好了好不了?”父親問母親。
“能好了,過了年暖和了說不定你就能下地走一走呢!”母親說。
“你們甚也省不得,看看我成這樣了,也不著急,也不省得給我割下壽器,備下裝老衣,你們是想讓我老下光身子呢。”父親歎了口氣,語氣裏突然有了些埋怨。
“你不要嚇唬我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不行了?”母親聽了父親的話一下就哭了,母親說。
“我是怕你們娘兩個什麼也沒有經見過,到時候手忙腳亂沒抓扯呢。”父親說。說完,父親閉上眼,有一行淚水順著父親瘦骨嶙峋的臉緩緩流下來,一直流到他頭下麵的枕頭上。
“早給你準備好了,我們怕你難過,不敢告訴你。衣服從裏裏外外給你扯得都是新的,板子也是煜兒給買得紅鬆板子,割起來快半個月了,你心寬寬地養病,人們都說衝一衝就會好了呢。”母親抽泣著說。
“我還怕你們省不得哩,這回我歇心了。”父親似乎鬆了一口氣,張開眼睛滿懷悲涼和感激地望著我和母親說。
“幹脆趁著今天精神好,我把後事也給你們交代交代吧。”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
“煜兒,你爹沒本事,一輩子平平淡淡甚至還有些窩窩囊囊,也沒幹下個什麼,就是教書教了幾十年,教出了臨村上下一群娃娃們,又把你供成了書,臨死又蓋了這幾間新房。不過,你爹一輩子清白做人,不管日子多麼難,不管受了多少磨難,從來沒幹過一件虧心事,說過一句昧心話,而且也從來沒有忘記了咱們耕讀傳家的本色。尤其是當民辦教師的那幾年,其實那時候幹些什麼也比當民辦教師那二十幾元工資強,但是關鍵不是錢,而是尊嚴。盡管那時收入很低,但我一門心思努力工作,想對國家有所貢獻,而且,這也關係到我的名譽和信仰。其實,這些年來,也正是我們這些鄉村教師,支撐著國家廣大的農村教育,減少著文盲。煜兒,杜甫說‘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不管世道如何變,你一定不要輕視讀書,不要忘了讀書人的良心和本色啊!”這似乎是父親的政治遺囑。父親把目光定定地轉向我,好像換了一個人,鄭重而又熱烈地說。
“古人說,身無半畝,心憂天下。其實,你爹年輕時也和你一樣,滿腹抱負,我那時學理工科,就是你老爺爺臨終時交代你爺爺的,說是如果有了後代,要讓我學有實際用途的科學,要科學救國。可惜,後來趕上國家困難,學的專業也沒用上,倒是陰差陽錯,又像你老爺爺一樣教了書。不過,踏踏實實教好書,多培養出些哪怕本事不大,但能埋頭做事、清白做人的學生,也不虧了當年國家的一番培養和工資,不枉為老張家的子孫。想到這些,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算沒有白活,也可以無怨無悔坦然去見你老爺爺和你爺爺了。唉,就是從小讓你們跟著受苦受窮,眼看日子好些了,卻把你們撇在半道上,還給你們塌下一屁股饑荒。”說到這裏,父親停頓了一下,他一開始說時眼睛裏那些奇異的光彩,漸漸暗淡了下來。
“你從小不好管事,日後甚也得管了,擔子不輕哩。唉,兄長代父,日後你又要養家,又要供小毛念書,你媽身體還有病,你工作還沒有穩定下來,又沒有成家,擔子真的不輕哩。你日後要是實在負擔不動了,叫小毛不用再念書了,回來讓他學一門手藝幫襯幫襯你,要是還有一絲力量,你一定要供完他讀書啊。再有,你媽平日好嘮叨,我活時候她受了委屈還能向我訴一訴,我死了她和誰說哩。以後你媽要是再嘮叨你們,你們不要頂撞她,你們實在不想聽,想起你爹的話,也要忍一忍,你們將來當了爹媽就知道做爹媽的難處了,唉!”父親深深地歎了口氣。
“你跟了我三十年,我們相敬如賓,沒紅過一回臉,本來再過十年,我就能和你把娃娃們都培養成人,把任務完成了,現在看來不行了。我死了以後,要是有合適的,你再嫁人吧,千萬不敢傻守著,這幾年兒女們沒長成人,都離不了你,過幾年都成了家,人家就是接濟你吃,接濟你喝,可是誰和你做伴呢,哎,老伴老伴,人老了沒伴恓惶哩。”父親說著哭了一會兒,又對母親說。
“我要是沒了,事宴越簡單越對,親戚和學校的老師們也不用驚動了,哪兒能省錢就哪兒省點錢,咱又不和人家比排場比好看,給我看病已經塌了不少饑荒,可不敢再塌了,除了死的,你們活的還要活哩。要是再塌下錢,你們孤兒寡母靠甚還人家哩。這是我對你們的最後吩咐,你們千萬要記住我的話。”父親躺下長長地歇了一會兒,最後努力地半撐著身子,望著我和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