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國家大事(2 / 3)

選舉會還沒有開,那些該交罰款的人家早早就把罰款交齊了。大家說,隻要不結紮,隻要還讓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傾家蕩產也得交了罰款。村長馬三狗家也在交罰款而緩結紮之列,可是村婦聯主任黃妙花卻在重點結紮之列。

王書記果然如約參加了選舉會。選舉會像選幹部一樣采取無記名投票,那些不會寫字的女人便讓自家男人代寫,男人也不會寫的便讓上學堂的孩子代寫。

選舉結果出人意料,平日人緣不太好的村民李貴貴沒有選上,村婦聯主任黃妙花高居榜首。

村長馬三狗看見婦聯主任黃妙花淚眼婆娑地離開會場,心中老大不忍,想安慰她幾句,又沒有機會。夜裏回了家,吩咐女人炒幾個菜,想要喝幾盅。女人以為他了卻了一樁心事,想放鬆放鬆,便高興地下了廚。村長馬三狗本來有一定酒量,但因了黃妙花的事,又悶在心裏無法對人言說,隻喝了幾盅便有了醉意。看看再喝怕把持不住,便早早脫衣睡了。夜裏隻是一個勁地夢黃妙花,夢見她伏在自己懷裏放聲痛哭,又夢見她肚子上被拉了好大一個口子,血不斷往外流。半夜駭醒,再也無法入睡,便默默地抽起煙來。

整整兩天,黃草坡的人誰也沒見黃妙花的影子。第三天快晌午的時候,見她和縣城裏上班的弟弟相跟著回了村,臉上表情淡淡的,村裏人便覺得有點納悶。

村長馬三狗是吃罷中午飯接到黃妙花男人送來的證明的,證明是縣醫院開的,證明說黃妙花有嚴重的婦科病,近期不宜結紮。一開始看到這個證明,馬三狗很鬆了一口氣,但他不能把喜悅表現在臉上,便裝出淡淡的樣子,說,知道了,改天和鄉裏王書記商量商量再說吧。等黃妙花的男人走了好一會,他才重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愁苦。

一連好幾天,村長馬三狗不敢去見鄉裏王書記,等通訊員小高又來,他便托小高把黃妙花的證明捎到鄉裏。下午天還沒有黑,小高又返回來了,同時捎回鄉裏王書記硬邦邦的一句話。王書記的話說,結紮不了別人,就先結紮自己女人,老百姓養活幹部不是白養活,養條狗還能看門守院哩。

那幾天正好女人領著娃兒們去了娘家,馬三狗抱著頭一個人抽了一整夜煙,心裏反反複複隻有一個念頭:這一回被逼到死路上!這一回被逼到死路上了!

女人的娘家在相距三十幾裏的牛莊,村裏盛產蓧麵,馬三狗好吃個蓧麵窩窩,女人回來時便帶了許多。歡天喜地地蒸了一鍋,盛一碗端到男人麵前,馬三狗隻吃了幾隻,便放下了。女人以為沒蒸好,小心翼翼地問,這次做得不好吃?男人沒作聲。過了一會兒,女人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男人依舊不作聲,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夜裏等兩個女孩睡著了,女人悄沒聲息地鑽進男人被窩裏,輕輕地蹭男人的胸脯。結婚這麼多年來,女人從來沒有用語言明確表示過,女人隻是用這種輕柔而羞怯的動作脈脈地傳達自己的渴望。照以往,男人是應該有所回應的,而且常常在百忙中,女人還得暗示男人輕一點,不要驚醒熟睡中的孩子。可是今天男人沒有回應,男人的身體冷冷清清、鬆鬆垮垮的。過了好一會兒,男人隻拍了拍她的後背。女人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女人睜開眼,透過窗欞上的紗窗,看見一彎西斜的上弦月靜靜地爬在屋前的扁豆角架上;女人又看男人的臉,朦朦朧朧看不甚清楚,隻看見一雙失神的眼睛無精打采的圓睜著。女人嫁到黃草坡後隱隱約約聽說自家男人喜歡黃妙花的事,又聯想到前幾天村裏一致推舉黃妙花做結紮,便明白了男人的心事。想想自己無法勸說,女人也禁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一夜無話,第二天出去串門子,女人才聽說黃妙花開回證明的事,又聽了鄉裏王書記給男人捎回的話。又心疼,又替自家男人著急,女人躲在放雜物的西房裏哭了幾回,終究也想不出個萬全之策。

農業學大寨、開山造梯田、三夜不讓睡、馬三狗沒有愁過;包產到戶、分責任田分不開村裏發生了械鬥,馬三狗沒有愁過;就連黃妙花出嫁嗩呐吹得震天響,馬三狗心裏潑煩但臉上也裝得沒事人一般,可這些天馬三狗確實覺得有點捱不過去了。

結紮不了別人就先結紮自己女人,養條狗還看門守院哩。鄉裏王書記的話像咒語一樣反複響在耳畔,還有趙鄉長那一嘴因為抽煙大多被熏壞了黑牙。一想到這些,馬三狗就心煩得坐臥不安,一個人走出村來,在田地裏瞎轉悠,不知怎麼竟轉到老馬家的祖墳上。

穀子才七八寸高,一個個墳包像擺在籠裏的窩頭一樣有條不紊地蹲在那裏,上麵長了些叫不上名來的雜草。馬三狗看見那個立著一塊水泥板墓碑的土包是他爺爺的墓子。下首是他爹和娘的,因為年代不太久,墳包上的土還是淡黃色的,上麵沒有暗黑色的苔痕。他爹和娘合葬的墳包下首還空著一大片地方,馬三狗知道那是百年之後他和他女人長睡的地方。馬三狗想起從很小時候起的每年正月初三,他爹就領他來這裏上墳,帶著他走過每一個墳包,給他講躺在下麵的那些列祖列宗們的故事。看著那些塌陷下去也沒人管的墳包和前麵沒有紙灰、沒有祭品的墳包,他爹總要歎息半天,然後說,這戶人家沒有後人了,這戶人家是絕戶了。小時候常聽老人們念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馬三狗怎麼也不明白這句話的確切意思,後來跟他爹上了幾年墳,馬三狗漸浙明白了些。馬三狗想起他爹去世的那一年他剛生下二閨女,他爹躺在炕上已經不能說話了,但還是張了好幾次嘴,到後來,臨咽氣還拚命伸出三個指頭。他知道他爹是讓他再生第三個,一定要給老馬家生出個兒子來。馬三狗又想起自從他爹死了,每年正月上墳,別人家紅紅火火老老小小一大幫,隻有他是孤零零一個人,因為鄉裏風俗規定,一家人不管閨女再多,將來都要嫁出去,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

太陽已經架到西邊的山包上了,老人們的話一點不假,生閨女都是給人家生哩。馬三狗幽幽地想著。馬三狗再抬頭往不遠處望,太陽餘暉裏那片蓬蓬勃勃的墳地是老王家的,老王家雖然出了個閹人,但人丁卻是出人意料地興旺。而且這幾年政策寬了,老王家幾個後人心眼又活,膽子又大,家道漸漸興盛了起來,眼看就要分黃草坡的半壁江山,老馬家幾個本家兄弟幾次聚到馬三狗家商量,也想不出個辦法。好在老天有眼。這一次好不容易套住個王臭小的女人,誰想這女人心勁硬,吃藥沒死成,反而逃了一刀子。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心再強也強不過命,該咋活就咋活吧,周總理不也沒有後人哩。橫下一條心去,身上反而覺得輕鬆了些。馬三狗跪下去給他爹磕了個頭,爬起來也沒拍身上的,就朝村裏走去。

決心本來已經下了,但一看見自家女人千依百順的樣子,又想起這些年來自家女人跟了自己吃苦受累,沒享過一天福,到頭來反而掙下一刀子,馬三狗的心便怎麼也硬不起來。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馬三狗潑煩得不行,就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就哭,哭他早死的娘,哭他沒見上孫子的爹。哭完了,就翻來覆去地說,誰教咱是幹部哩,誰教咱是幹部哩!

女人從來都不說話,女人隻是悄沒聲息地收拾他吃喝下的殘席,安頓孩子們睡下了,再安頓他睡。葵花也該下鋤了,女人見他睡得沉,便沒有驚動他,隻是輕輕地把飯蒸在鍋裏,一個人早早就下了地。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看見女人臉有點憔悴,身子也瘦了許多,馬三狗更加不忍,索性橫下心想,豁出去村長不當,也不能讓自家女人受委屈。

那一天孩子放學早,女人也早早從地裏回來,收拾了一挎包東西。馬三狗覺得奇怪,正要問,女人淡淡地說,明天是禮拜天,讓她們住一天姥娘家去吧。馬三狗想想閨女們剛住了姥娘家不久,欲要問一句,但一轉念又想,女人既然這樣做,一定有她的用意,便沒有吭氣。

人家裏少了孩子便少了許多生氣,何況每個人都懷著心事。一頓晚飯吃得淒淒清清。馬三狗想要喝幾口酒,女人說,今晚不要喝了吧。女人的眼裏和話裏充滿了乞求,馬三狗便沒有堅持。打開電視看了看,電視裏盡是些扯淡的事情,側起耳朵,聽見誰家的狗在深巷裏有一聲沒一聲的瞎叫,還有夜坐的人們隱隱約約的閑談。

女人洗刷了鍋碗,便掃炕鋪被褥,馬三狗看見女人隻鋪了一床被褥,心裏一動。馬三狗想起自從有了娃子已經好幾年了,他們倆口子再沒有像今晚這樣隻鋪一床被褥。馬三狗還想起剛結婚那陣子,他倆每夜都合蓋一張被子,每夜都不知疲倦地幹好幾次那事,弄多大響聲也不用顧忌。想到這些,馬三狗恍然明白了女人把孩子們打發走的一番用意,心中便湧起了一片無邊的溫情,渾身的血液仿佛年輕、歡快了許多。

似乎積蓄了許多年的欲望,又似乎傾注了全部的生命,馬三狗感覺身下的女人拘謹而又狂放,熟悉而又陌生,身心交瘁而又貪得無厭。一次又一次從狂歡的峰巔跌落入空虛的穀底,當女人最後像一隻精疲力竭的小貓一樣鑽進馬三狗懷裏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前胸濕濕的——女人滿臉都是鼻涕和淚水。

女人在他懷裏壓抑地哭了很久,最後停歇了。女人說,我一直都想給你生個兒子,我一直都想給你生個兒子哩。女人說了半句,又哽住了。他把女人緊緊地抱住,他想說我並沒有怨你,可他覺得嗓子裏有什麼堵得慌,怎麼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女人又說,村裏要是沒人結紮,就先結紮我吧,誰叫你是村長哩。他聽出女人的話很平靜很果敢,似乎下了死決心。他想要阻止女人說下去,但覺得渾身沒有一點勁兒,隨即連腦子裏也一片空白了。他努力回憶,怎麼也想不起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馬三狗再一次去鄉裏的時候,心裏有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豪邁和說不清是怨恨還是委屈的複雜心緒。他沒有去找王書記,而是直接去了鄉裏分管計劃生育的錢副鄉長那兒。錢副鄉正在做報表,見他進來,停了筆招呼他坐。他沒有坐而是直接走到錢副鄉長辦公桌前麵,把寫有名字的表格放到錢副鄉長桌子上。錢副鄉長沒有看表格,再一次招呼他坐,他仍站著,他說,錢鄉長,你蓋房子要的那幾棵樹已經鋸好了,什麼時候來拉都行。聽了這話,錢副鄉長的臉愈加柔和,甚至推開椅子站起來要強留他。見他執意要走,便漫不經心地留意了一眼表格上的名字:段拉梅,女,36歲,有兩女,長女馬招弟,二女馬引弟。錢副鄉長覺得名字有點眼熟,也沒有細想,待送走馬三狗好大一會兒了,才一拍大腿,忽然想起這是村長馬三狗女人的名字。錢副鄉長推開手中的營生,去找鄉黨委王書記。劉副書記正好也在,錢副鄉長便把馬三狗讓自己女人帶頭結紮的事兒講了一遍。大家聽了感慨了一會兒。劉副書記說,也難為了馬三狗,日日夜夜想要個兒子,如今像這樣覺悟的村幹部實在不多了。錢副鄉長見眾人同情馬三狗,又想到平日裏馬三狗常常給自己點好處,便隨口說,馬三狗家確實幾輩單傳,要再生不出個兒子來,就要變成絕戶了,要不馬三狗女人的事緩一緩?劉副書記想要順水做個人情,見王書記沒有表態,也便沒有說出來。一時屋裏有點靜,王書記獨自點了一根煙,緩緩抽了幾口,忽然說,現在,全縣上上下下正在大抓計劃生育,馬三狗正是再好不過的典型。當然,從私人感情上講,我也同情馬三狗,但同情代替不了工作,我們不能因私廢公。見眾人附和不太積極,王書記又加重語氣說,計劃生育工作可是一票否決製啊。經王書記一提示,眾人馬上想到,完不成計劃生育任務,不要說提拔重用,就連全年的工資獎金也要大受影響。便從心裏佩服王書記想問題的深遠和周密。王書記又說,明天正好我去縣裏開會,回來時把縣裏小報和電視台的記者叫上,後天咱們一起去慰問馬三狗去。眾人見王書記年紀雖不太大,但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滴水不露,便愈發心悅誠服。

羊圈嶺鄉黨委王書記去縣裏開治理農村亂攤派會,會後把黃草坡村長馬三狗讓自己女人帶頭做結紮的事兒,向縣裏分管計劃生育的張副書記做了一個彙報。正好趕上張副書記心情好,便受到張副書記實實在在的一番表揚。王書記心裏很高興,吃午飯時便悄悄約了當年做幹事時縣委同一個辦公室的幾個小弟兄,去縣裏新開張的“一步香”酒樓撮了一頓。飯桌上多喝了點酒,吃完飯便去縣招待所開了個房間,美美睡了一覺。下午四點多,給縣辦小報和電視台打了個電話。因為當年在縣委彼此打交道多,又因為自從他去了鄉裏,弟兄們什麼時候去也忘不了給帶點山貨回來,一切事情便都很順當。擦了把臉,叫上司機小杜,開了那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上了街。先買了一大把香蕉,又搬了一整箱蘋果,又到副食店把奶粉、麥乳精之類的補品買了一大堆。走在回鄉的路上,王書記想,自己娘老子生養自己一場也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馬三狗女人這一刀子挨得值了。

王書記這次沒有叫通訊員小高提前去村裏通知,而是直接帶了報社、電視台的記者,把兩輛吉普車一前一後開進村裏。村裏人提前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忽然見兩輛小車相跟著開進當街,又見鄉裏王書記從第一輛車上跳下來,後麵跟了些戴眼鏡背皮包子的年輕人,便聯想到了劁人,人人心裏都起了驚慌。有的人家關了街門,更有一些膽小的女人索性從後牆翻出去落荒而逃。

王書記領著眾人走進馬三狗家時,馬三狗正好去了地裏,隻有女人一個人在家忙亂著什麼。眾人見這婦人雖生在山裏,卻也眉清目秀,舉止又溫順得當,便都生出一份好感。女人把大家讓進屋來,倒好了水,便到地裏去找馬三狗,眾人望著女人纖弱但卻挺拔的身影漸漸隱進街門口的葡萄架下,電視台的小邱忽然覺得這是一個挺不錯的片頭,便扛起機子抓了一個特寫鏡頭。

山民們淳樸憨厚,見不得別人對自己好。女人隨在男人身後走進屋裏,馬三狗看見鄉裏領導差不多都來了,又看見滿滿一炕的慰問品,幾天來的鬱悶和委屈便一下子都沒有了,急忙迎了上去。王書記很有風度地握住馬三狗的手,動情地說,馬三狗同誌,我和大家來看你來了。電視台小邱急忙扛起了機子,另一個實習生站在炕沿上打開聚光燈。一道強光直射馬三狗和他的女人,把馬三狗嚇了一跳,他急忙用胳膊擋住了頭。王書記和藹地解釋說,這是電視台的同誌給你拍片子哩,馬三狗更加著急,索性蹲在了家門口,他語無倫次地說,可不敢拍片子,丟人敗興哩,咱丟不起人哩。眾人勸說了半天,馬三狗怎麼也不配合。王書記歎了口氣,示意大家不用努力了。大家便關了燈和機子,胡亂寒暄了一陣子。

直到上了車開出黃草坡村,王書記還覺得很懊喪,他想,本來風風光光的一個電視鏡頭,就讓馬三狗給攪了,村裏人到底上不得台麵哩。

那片子第三天縣裏的電視台就播了,還發了一篇題目是《誰叫咱是幹部哩》的編者按。雖然隻是播音員就著馬三狗女人纖弱挺拔的背影念了一遍文字稿子,但效果還是特別好。不幾天,全縣五十萬人民都知道黃草坡有一個識大體、明大義、動員女人帶頭結紮的村長馬三狗。有人說馬三狗傻,有人笑黃草坡盡出這種和閹割有關的新聞舊聞,也有人誠心實意地為馬三狗叫好。

村裏的電視收不到縣裏的有線台,馬三狗隻是事後聽說電視裏果真講了有關他和女人的事兒。馬三狗沒有一絲高興,反而覺得挺丟人敗興,走到街上見人們和自己打招呼,也隻是胡亂應一句,心裏覺得自己也和當年的王二保一樣,在世界上低了一輩兒。

更倒黴的是牛莊女人的娘家看了電視也來了,先是兩個小舅子來了,喝了一通酒吵擾了一架。後來幹脆老丈母也來了。一進門抱著女兒心肝寶貝地大哭了一回,然後便數說他。老婦人說,誰的兒女誰心疼,嫁個女兒給你,既不圖個升官發財,也不圖個榮華富貴,隻求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平安日子,也就心滿意足了。老婦人又說,女兒自從嫁到馬家,孝敬老的,撫養小的,收拾家裏的,作弄地裏的,雖不能說十全十美,但誰也挑不出一點不是來,要說沒有給馬家生出個兒子來,那也不能光怨她一個人。老婦人越說越傷心,最後哭得三鄰五舍都陪著落淚。馬三狗見家裏不能呆,索性一整天都在地裏轉悠。

女人等老媽安靜了些,便細言慢語,一五一十地勸說。老婦人見女兒的主意比女婿還真,便絕了妄想,索性聽之任之。然而,畢竟兒是娘的心頭肉,臨走的那天,老婦人又抱著女兒心肝寶貝地大哭了一場。

結紮的日子越來越近,馬三狗家再一次門庭若市,就連王臭小也扶著病懨懨的女人來了。平日能說會道的王臭小垂頭喪氣地坐在炕沿上,一個勁地給馬三狗遞煙,自己也一個勁地猛抽。王臭小的女人平日就拙嘴笨舌,如今越發不會說話了,便悄悄地埋了頭垂淚。臨走了,王臭小說,三狗哥三狗嫂,日久見人心,以前我有什麼不仁義的地方擔待一些,以後咱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事情盡管吩咐。馬三狗和女人聽出王臭小的話是發自內心,就動了感情,反過來又勸王臭小的女人要注意身體。

馬三狗在街上碰了幾回黃妙花,黃妙花遠遠看見他就折走了。馬三狗想,人各有命,我又不怨你哩,你躲我幹啥。馬三狗又想,老人們說,花鳳凰不如賴草雞,好夥計不如賴婆姨,老人們的話都是金玉良言哩。

又一次,在去地裏的時候,半路上碰見黃妙花,見四周沒人,黃妙花就沒有躲,黃妙花反而直直地朝他走來,離他很近了,黃妙花才停下來。他已經能嗅見黃妙花頭上那種很怪卻又很好聞的香水味了,心便由不住動了一下。他奇怪男人怎麼都是這種德性,明明知道自家女人跟自己貼心貼肺地好,明明知道別的女人跟自己不過是逢場作戲,為什麼仍然要心猿意馬。他看見黃妙花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臉上掛了一串淚。年輕時他那麼苦苦地追求黃妙花,但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淚眼婆娑、含情脈脈的一瞥。他想這樣的一瞥如果早幾個月,如果那時候還沒有結紮這麼一回事,他或許會不顧一切地撲入黃妙花那充滿永恒誘惑力的胸前的,可今天他不會了,今後他或許也不會了。

他聽見黃妙花說,三狗哥,我知道你對我好哩,我知道我喪了良心哩,可是,我真的是怕挨那一刀子呀。他聽她的話是真的,心便又有些軟。他見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爾後又抬起頭,臉紅紅地望著他。他聽見她說,三狗哥,說句沒廉恥的話,從今往後,你要不嫌棄,你什麼時候要,俺什麼時候就是你的,我知道這麼多年,就數你對我好哩。他覺得自己頭有點暈,他怕自己真的做出對不起自己女人的事,便什麼也沒說,低著頭走了。

她望著他突兀的背影在無邊的穀子和葵花地裏越走越遠,忽然心醉神癡。她想這麼多年了,她到底被他屈服了,女人真是一種奇特的東西。

中間,鄉裏通訊員小高和分管計劃生育的錢副鄉長又來過幾次,名義上是看家裏還有什麼困難,但馬三狗知道,實際上,那是鄉裏王書記不放心,怕他中途變卦哩。

那天吃罷早飯,鄉通訊員小高又來了。小高說,明天鄉裏統一組織全鄉婦女去縣裏結紮,別的村的都是自己去鄉裏集合,王書記特別指示,咱黃草坡的要派專車來接,又讓我特別來通知一聲,要你和妗子早點做好準備。雖然心裏日日都揣著這個事兒,但猛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三狗還是驚了一驚。女人反而比他鎮定。女人問小高明天去的人多不多,又問結紮手術做幾天,多長時間就能好了。小高把自己知道的說了一遍,又說,前麵已經有好幾個村的人做了。女人似乎更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