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留學羅馬(2 / 3)

在那掛在高高的華蓋上的花一般的天空裏,萬裏無雲,像北歐所見,陽光直瀉大地,深入小巷,給陳舊的窗戶增添了紫羅蘭花香,猶如為破爛的牆壁塗了蜜糖,使最髒的東西變了模樣……我被迷人的平原景色吸引了。

於是,羅曼·羅蘭一連幾天跑遍了羅馬平原:

為的是欣賞“她”(指羅馬平原)……用我的腿、我的眼、我的嘴,踩著“她”、凝視“她”、吞下“她”該有多好啊!……我被“她”深深陶醉,不能自拔,像一個懶漢那樣躺著,我對著得來的珍寶閉目自得,我聽到風從高高的野草中越過,陽光,遼闊的空間……在浮雲的翅膀下,大片陰影在空中飛逝……引水渠的紅色拱圈,就像大象的行列,大踏步地跨過原野。大理石的殘片,幾個世紀以來的骸骨,出沒在荒草叢中……在地平線上,阿爾卑斯山欣欣向榮……黃昏時分,當白晝在海上漸漸隱沒,在城牆和小塔環繞的上空,在拉特朗空建築的正麵,貝爾南的聖徒和聖女們正翩翩起舞……

在羅馬平原美景中獲得的豐收哺育了羅曼·羅蘭的一生:他曾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表達了這種平原美景的和諧,曾在動蕩不安的人生旅途中,依靠“羅馬平原”拯救了他的“偉大而平靜的藝術”……此後,羅曼·羅蘭還在一個神甫導遊帶領下,在地下的文物世界做了長途旅行,在羅馬的“黑衣世界”流連……

兩年的意大利生活使羅蘭獲益匪淺,倒還不是由於羅馬平原的美景,文藝複興的雕刻藝術,而是在於羅馬的活生生的生活,在於羅曼·羅蘭所接觸到的有血有肉的人。在羅馬,年輕的羅曼·羅蘭第一次感受到了友誼、溫暖和愛情的陶醉。

考古學校設在羅馬的華耐斯宮中,那座古老的建築是僑居羅馬的多少有點身份的法國人聚會的地方。考古學校的宿舍、校長的住宅、法國駐羅馬的大使館都在這裏。校長阿·熱弗魯瓦每逢宴會或招待來賓必然邀請羅曼·羅蘭出席。考古學校的學員一般來說是沒有資格參加校長家的集會的,但是羅曼·羅蘭是特殊的,他憑借他非凡的音樂才華和高超的演奏技能,為每次集會的茶餘酒後彈琴娛客,他具有出色的鋼琴彈奏藝術,具有鋼琴家的傑出才能,常常一連幾小時不看樂譜地彈奏巴赫、莫紮特或瓦格納的作品,所到之處,他的演奏無不博得人們的讚歎與喝彩,他成了羅馬社交界的寵兒,成了羅馬許多經常聚集著藝術家和學者的家庭所盼望的客人。他的鋼琴能手的聲譽不斷地傳遍羅馬城,許許多多出席聚會的賓客完全為他的精彩演奏所傾倒,到處請他彈琴,他簡直有點應接不暇。法國的“羅馬學校”(藝術專修學校)校長艾貝甚至勸羅蘭改行。他說,考古學家多一人少一人問題不大,因為比較容易培養,而真正的藝術天才則是百年難遇的稀世之寶。艾貝認為羅曼·羅蘭不搞音樂委實是藝術界的重大損失。他肯定地認為,羅蘭是“屬於音樂的”,說他的位置“不在考古學校而在藝術學校”。

羅曼·羅蘭的音樂才能居然在富於音樂傳統的意大利大受讚賞,事實上使他感到羅馬的春天倍加可愛。然而這還遠不是羅曼·羅蘭陶醉於羅馬春光的主要原因。對於青年的羅曼·羅蘭來說,羅馬的春意最為濃鬱的還在瑪爾維達·封·梅森堡的家中。這位常常端坐在文人藝士濟濟一堂的沙龍中間的女主人,對於羅蘭出色的音樂才能倍加欣賞,對於他的高超的演奏技能大為讚歎,她完全為這個青年人的藝術才華所折服。從這時起,羅曼·羅蘭同瑪爾維達的友誼開始了,盡管一個是已經70多歲的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後來成為羅曼·羅蘭的“第二母親”,是一個關心他,為他出主意的人;另一個是隻有23歲的青年。

瑪爾維達酷愛音樂,可稱得上是個理想主義者,她十分賞識羅曼·羅蘭的音樂天才,同時也欽佩羅曼·羅蘭的智慧、才華和道德品格,而年輕人對這位老婦人的傳奇一生也非常感興趣。據說這位老人是歌德的後裔,她的畢生經曆也很不平常。她的一生乃是一係列英雄往事的回憶。年輕時,她跟哲學家尼采相熟,後來又與德國作曲家瓦格納有過親密關係,與意大利革命家馬誌尼和俄國的革命民主主義者赫爾岑也交往甚篤。她曾參加過1848年轟轟烈烈的歐洲革命,為推翻七月王朝的起義和打倒梅物涅的鬥爭流過血,因此在那血與火的洗禮中,鍛煉了她毫不懼怕藝術革命和政治革命的自由精神,絕不受民族和語言的束縛的頑強鬥爭精神。她像一個“有磁性的人”,許多同時代的偉大人物都曾被她那不可抗拒的磁力吸引到她的身邊。她雖已是古稀之年,卻溫和睿智,滿腔熱情地關心青年羅蘭。對自己晚年的生活從不悲觀失望,雖70歲高齡,仍然才智過人,著述不斷,回憶著自己已經流逝的年華,留下了著作《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回憶錄》。

羅曼·羅蘭自少年時代開始便深感需要有一個可以互相傾吐衷曲、肝膽相照的好朋友,這樣一個知心朋友是很難遇到的,因為兩個人首先得誌同道合,換言之,羅曼·羅蘭需要有一個人理解而且同情他在文藝方麵的雄心壯誌,理解而且支持他“不創作,毋寧死”的決心。在莫諾教授的介紹下,羅曼·羅蘭結識了高貴的瑪爾維達,羅曼·羅蘭從她的身上見到了那種愉快開朗和溫文爾雅,那種在嚐盡了人生歡樂之後所具有的超脫沉靜。他在與瑪爾維達的深情交往中,既發現了母親般的溫柔的情懷,也獲得了朋友式的同情和鼓勵。瑪爾維達很欣賞羅曼·羅蘭的音樂天賦與才華,但她不像藝術學校的校長艾貝那樣勸羅蘭改行;她早已看出羅曼·羅蘭在文藝方麵的巨大潛能和遠大的前程,她相信他在文學事業上一定能獲得成功;她鼓勵羅曼·羅蘭的初次創作,她是第一個發現這位未來大作家的人之一。羅曼·羅蘭通過與瑪爾維達的長談,感到仿佛進入了19世紀西方資產階級文化的殿堂,而這些恰恰是羅曼·羅蘭格外喜愛風景如畫的意大利的原因。就好像羅曼·羅蘭從石刻上、繪畫上、雕像上熟悉了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柱子一樣,他從這相互信賴的自白中,熟悉了現代藝術家的悲慘生活,學會了公正和愛護地理解當代的天才,掌握了藝術家曆史使命的真諦。從這種意義上說,瑪爾維達和羅曼·羅蘭心靈相通,感情是深厚而又複雜的,瑪爾維達成了他精神上的母親,她比羅曼·羅蘭的親生母親更知道如何愛他,更懂得如何理解年輕人的心。羅曼·羅蘭在他的回憶中說:“這位女友,是我的第二母親,她愛我,我也愛她,我們的感情是充實的、深厚的。”這麼說一點也不過分。

一位70歲的德國女人和一位23歲的法國青年之間的這種友誼,實在令人感到驚奇,她把那些偉大人物非常真實地再現在他的麵前,而他又讓她從這個充滿激情的青年藝術家身上看到了新的偉人出現的可能。這位老婦人那種經過考驗和淨化的理想主義,和這位青年那種奔放和幻想的理想主義彼此接納,它們融合在純淨動聽的和弦聲中。羅曼·羅蘭每天都去拜訪他最仰慕的朋友,彈奏心愛的英雄樂曲,瑪爾維達把他領進了貴族社交圈子,在那裏他結識了羅馬和歐洲最優秀的知識分子的真正代表,審慎地讓他那好鬥的靈魂獲得精神上的自由。羅曼·羅蘭在他晚年的著作中承認他那位基督教徒的母親和具有自由思想的“第二母親”教會了他真正深刻地理解藝術和生活,而70多歲的老婦人在她晚年的回憶錄中,滿腔熱情地預言羅曼·羅蘭前途無量,而且用她那顫抖的手對青年羅蘭做了這樣描述:

和這位青年相識不僅僅在音樂方麵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喜悅。要知道,在垂暮之年,最大的滿足莫過於在青年的心靈中發現和你一樣向理想、向更高目標的突進、對低級庸俗趣味的蔑視、為個性自由而鬥爭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敢精神……由於這位青年的來臨,兩年來我得以同他進行最高水平的精神交流……不僅僅是因為這位年輕朋友的音樂天賦給我帶來了我早已失去的快樂,而且他也深信自己在其他一切精神領域所具有的才能,力求取得充分的發展。通過這樣不斷的激勵,我又獲得了思想的青春和對一切美好事物的強烈興趣。

她還對羅曼·羅蘭的處女劇作發表了有先見之明的預言:“這位年輕人的道德力量有可能使法蘭西的藝術再次複興。”這就是70多歲的老婦人對這位相處兩年的年輕人的描述,既充滿熱情而又略帶離別的傷感,讀後是多麼感人啊!

如果說羅曼·羅蘭和瑪爾維達的交往與友誼給他留下了美好和愉快的回憶,那麼羅馬留學生活中他所經曆的意外初戀使之不知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精神上受到了巨大創傷。在羅馬曾經有一段時間,羅曼·羅蘭每天晚餐後就到瑪爾維達家裏,參加高朋滿座的沙龍漫談。他在那裏認識了兩位年輕秀麗的意大利姑娘,她們是姐妹倆,一個是黑頭發,一個是金黃色的頭發,她們贏得了他的心。為愛情所苦惱的青年羅曼·羅蘭久久未能解決這樣一個難題:他愛慕的對象究竟是那位金發姑娘呢,還是那位黑發姑娘呢?連他自己都搞不清。姐妹倆雖然對羅曼·羅蘭頗有好感,卻沒有響應這位青年人心中蕩起的愛情的顫音;兩姐妹盡管對羅曼·羅蘭懷有珍貴的友誼,但始終不給他以愛情的幻想。羅曼·羅蘭第一次經受了失戀的痛苦。

但是對待愛情,羅曼·羅蘭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采取了既入乎其中又置身其外的思想家所應采取的態度。於是在深深地鍾情、投身於愛情的火焰的同時,他又用冷靜的頭腦分析自己、觀察自己、控製自己,使青年時代初戀的憂傷成為一種“新的樂趣”,使自己真正鍛煉成為“各種痛苦的主人”。於是他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將他自己失戀的心酸和在愛情上的體驗,通過藝術的升華,寫成了一篇如散文詩一樣的短篇小說《羅馬的春天》珍藏起來。這是羅曼·羅蘭在小說方麵第一次認真的創作,和少年時代的嚐試不一樣,但這篇稿子始終沒有發表,也沒有保存下來。多年以後羅曼·羅蘭一直和兩姐妹中的索菲亞姑娘保持書信往來,達30年之久,後來他將這些來往書信出版了,書名叫《親愛的索菲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