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影子朋友(3 / 3)

但他卻出乎意料地出現了。他站在路邊喊我,神態和以前一樣。他瘦了些,人卻還精神。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有點兒愧疚,好像我以前那樣瞎琢磨是不對的。因為他畢竟回來了。

他仍然沒有提錢的事,我心裏還是希望他能提一下。他隻是說他的聾子父親去世了。我覺得有點兒突然,好像死去的是一個我認識的人。我說:

“你父親,他的年齡很大嗎?”

他說了句“七十來歲”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而且,似乎對我的問題有點兒煩。

我更加不好意思問他其他事情了,譬如吸毒,我猜測他或許已經戒了。這也並非沒有可能。

不久之後,他結交了新的女朋友。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說話那麼絮叨,有時前言不搭後語,有時兩句話互相打架,後麵的顛覆前麵的,所以聽一次還好,聽多了我反而不能確信他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虛虛實實地說話,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就這樣,好些日子過去了,可能有一年半,也可能有兩年吧,因為一件什麼事情,我辭了職,準備休息一些日子再找份新工作。因為閑暇多了,我與他經常在巷子裏遇見,那時他已開始四處借錢,名聲漸漸臭了。但我與他,早都不在錢財上共事,所以反而一身輕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了,反正我是一直記得,他還欠我三百多塊錢呢。不過考慮他幫我好幾次忙,我漸漸不打算向他討要這筆債務了。他的生活越過越落魄,整個人變得麵黃肌瘦,我估計他的毒癮已經越來越深,可惜總是無法確證。

再後來,就出了那檔子事。

是這樣的,他的女朋友發現了他在吸毒後,整天吵著要和他分手。他不願意分。事情明擺著,他遊手好閑,連份穩定的工作都沒有,感情上的收獲成了他在生活中唯一的寄托;離開她,他“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這好像是真的。他的第二個女朋友同以前那個不同,認識不久,他們就同居了。有一天我到了他們租來的房間裏,看到那女的正在做飯,紅燒魚的香氣撲鼻而來。他歪在床上,在看一部警匪片。他們的房間裏鋪滿了紅地毯,這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但看起來,他們的生活應該不錯。而且我注意到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合影,女的滿臉笑容,表情專一而單純,一點兒也不顯得醜;我偷偷地問他,是不是在做結婚的打算。他說他有這個計劃,但“她還在猶豫”。我說:

“這種事情不能拖得太久。”

他說:“是啊,可我這種樣子,有什麼辦法?”

這似乎是他頭一次對自己的狀態表示不滿,以前他總是做出信心滿懷的樣子。我不想就他的話題進行評判,隻好說大家也都差不了多少。他搖搖頭,說:

“老劉你是個好人。”

他經常這樣說,像個語氣助詞似的。我沒有再說話,同他一起看起了電視。他突然喊了聲:

“媽了個逼!”

可能是他的聲音過高,她馬上從廚房裏轉出來,問他在幹什麼。他不耐煩地說:

“我和老劉看電視,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很不高興地嘟囔:“你不是又瘋了吧?”

他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句試試!”

她有些畏怯地退後了幾步,說有你的朋友在,我不和你吵。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安。

我不知道他怎麼變成了這樣。

過了幾天後我又一次看到了他們在吵。這次是在外麵,巷子口那裏。他站在那棵粗枝大葉的梧桐樹下罵她:

“傻逼,誰要你管我的事?”

她還口:“你以為我想管?誰愛管你誰是婊子!”

看見我後,她臉一紅;她似乎想走開,但又意猶未盡。“要不你放我走吧,有本事你就放我走。”她衝他大聲嚷了幾句後終於扭轉身,這次準備離開。她的舉動更加激怒了他,我看見他隨手一丟,手裏的一堆什麼東西就花花綠綠地在我們的眼前飄開,好像是一些藥盒子、說明書和藥片。他追在她的後麵喊:

“走啊,走啊,滾他媽的遠遠的,你以為老子離開你就活不了?”

可是她當真走了後,他突然焦灼不安起來。我看到他點煙的手有點抖,隻好喊了他一聲。他說老劉你都看到了吧,這就是女人,昨天還說要和我結婚,今天就翻臉不認人!

我不好再火上澆油,隻是說:

“你對她太凶了點兒,這會把她嚇跑的。”

他吐了口煙圈說:

“也不是這樣,她早就讓我不省心,老劉你不知道,我平生最討厭這種人。想當初我剛碰到她的時候,她被兩個小流氓欺負,被我給趕跑了,後來才跟了我。這才多長時間啊,就整天鬧著要分手。老劉你說,這算不算忘恩負義?”

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同感,所以沒再接腔。他卻絮絮叨叨的,說自己真是瞎了眼,怎麼盡碰到這種人。早知女人都一個樣,何必費這麼大勁折騰呢?又說如果換成老劉你,會不會像我這樣?我苦笑了一下,說這種事怎麼好比較呢?他說著說著就滿臉憂愁了:

“這狗娘養的,當真不回來了?他媽的,女人都這麼薄情嗎?”

我聽得不耐,借口要出去買點東西就走開了。他還在路口悵然若失地站著。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路口,隻是已經蹲了下來,他的背影很瘦。梧桐樹的葉子被風吹動,“嘩啦啦”地響了起來。我突然忍不住,衝他說了一句:

“能戒還是戒了吧。”

他抬起頭,眼睛裏滿是血絲,可他的眼神裏卻都是無辜:

“老劉你說什麼?”

我隻好又重複了一遍。

他說:“你也誤解我了,我以為你是個好人,可你他媽的和他們是一路貨色。”

我強忍著才沒有發作。

離開他的時候我有非常強烈的衝動。從始至終,我都有一句話想說。可我硬是忍著沒說。這一忍著,就再也沒說。當然發生這次不愉快之後,他並沒有立馬消失。這期間還出現了一些事情,有些是他引發的,有些則是別人帶給他的。不過無論哪一種情形,他都應付得不好;他應付得不好,想過找我幫忙,看在他曾經是我朋友的份上,我確實幫他一些忙。但我的能力有限,為他出一回兩回力可以,次數一多,我就不樂意了。先是委婉地推辭,後來就是直接拒絕。在我這裏碰了幾次壁,他也不好意思再來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又借我一回錢。天地良心,就是前麵說過那五百塊,一個子兒不少。這樣下來,他前後借我兩回錢,總共是八百多塊;除過那在我這裏早已銷帳的三百多塊錢不說,這後來的五百塊成了我的一個心結。為了討要這五百塊,我想過了各種辦法,要命的是,這所有的法子都不行。結果呢,這筆錢終於也成了死賬,原因不是別的,是最後他徹底消失了;他離開前,一句話都沒說。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想起他有些日子沒出現了,去了他住的地方一看,租房者已經換成了別人;我敲開門,門縫裏露出一顆圓圓的腦袋,這顆腦袋不知道前房客的事,但以前有一個鄰居好像知道一點兒,他湊過來說:

“你問他呀,好像已經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