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09年5期
一
屋子裏似乎已經空了,最近這段時間,這種感覺一直纏繞著他。
終於有一天,他和妻子開始談論一樓的老太太:“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去樓下看看吧——”
妻子從一堆衣服裏抬起頭來:“別瞎說,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著呢。”
但是說歸說,忙完家務以後,她還是下樓去了。
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區,其實隻有孤零零的一幢樓,據說是省建設廳的宿舍,但由於蓋的時間早,房子都是小戶型,最大的也不過六十來平米,所以許多人家後來都遷出去了,空出來的房子就租給了像他這樣的來省城打工的外地人。隻有一些尚無能力購買新房的退休職工還在這裏住著,像一樓老太太,就是建設廳某位老職工的遺孀——
老頭子死後,她一個人住了下來,都好多年了。
那房子他知道,簡陋,局促,上樓梯右拐,進門是一個小客廳。因為樓層低,若逢陰雨天氣,客廳變得昏暗,她就不在那裏逗留了,而平日裏,他上下樓路過她的門口,從敞開的房門的空隙裏,常可以看到她坐在一隻小凳子上,麵朝樓道,似乎總在等什麼人似的。她的後麵,是一個小小的梳妝台,應該是年輕時候用過的。但是現在,那梳妝台基本就閑置了,上麵總是隨意堆了一些雜物,遠遠的,看不清楚是什麼。隻有靠牆的一麵大鏡子,從始至終,都是很清晰的。
房子是長條形的,整體布局有些亂,像是某一位蹩腳的設計師的酒後作品。除了小客廳,還有兩間房,南邊一個大臥,北邊一個小臥,大的也隻二十多平米,小的不足十平米。大臥有兩個門,一個與朝陽的大陽台連通,另一個通往客廳,與小臥相對。一條雜亂的過道,則居於小臥西側並與之平行。從過道再往北延伸出去,是一個獨立的小陽台兼廚房。最為別扭的是,衛生間切分了客廳的西南一角,使本就狹小的空間更加逼仄。這個格局,與他租的房子是相似的。唯一的不同之處,是他所在的這戶早已把小臥的門開在了過道那邊,而先前從客廳這邊所開的門給堵死了,以前門的位置嵌了一個書櫃;她家的呢,還是當初的樣子,那小臥的門有時也敞開著,從樓道裏隱約可以望見臥室裏的情形。
搬到這個臨街的小區不久,他就留意她了。這一天黃昏七點左右,他跨進小區的門,沿著窄窄的院落向西行不多遠,就看到了樓門口坐著的這位老太太。起初的時候,還以為是誰家來的鄉下親戚呢,直到他再下樓的時候,看著老太太提著小凳子進了家門,他站在樓道裏向裏望,房間裏空蕩蕩的不見其他人影,隻有一隻小狗乖覺地縮在客廳裏,他方才想到,這應該是個獨居的老人。
他們剛剛搬來時還是在夏天裏,轉眼天已深秋了。前一陣,老太太常常走到屋子外麵去,所以他們碰麵的機會是非常多的。見過十來次以後,他就嚐試著同她打招呼,問:“您老高壽?”
老太太衝他微微笑著,算是作答。
他回家後照例同妻子談起當天的見聞。
“哎,你是說她呀,”妻子說,“老太太八十四了,最忌諱別人問年齡。”
“今天我在樓梯口碰到她了,老太太說這幾天胃口不太好,飯也不想吃。好像是病了的樣子。”
“如果老人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經常下去坐一坐,有個人說說話總是好的。”
她的房子,原是老頭子留下來的唯一的遺物。他當然還留給她一雙兒女,但是後來這些年,他們各自的年齡也都大了,兒子也有自己的兒子,女兒又有自己的兒女,他們的家庭也一再地分化,算起來,她現在,竟是重孫子也有了。
老頭子剛走的時候,他們都來看看她,隔三差五的,給她買點肉和菜蔬,再問問她還缺什麼零用,時間長了,就來得少了,有時,竟然一個月都不來一趟。
她也慢慢地習慣了。
三年前,住在前巷裏的女兒患病去世了。她一直不知道得的是什麼癌,他們倒是向她講說過的,但她總是記不住。女兒去世的時候五十大幾,準確的年齡她說不清楚,就是說清楚了又能怎麼著?
早十來年,女兒就患病了,斷斷續續的花了許多錢醫治,終於還是走了。這些年的虧空呢,就都留給外甥子一個人償還——女婿下崗好多年了,靠修理自行車艱難度日。也難為了他,居然攢錢給兒子成了家,還幫湊著買了房。但在把這些事情做完之後,他就出了事故。
一個黃昏,一輛汽車把他的攤位撞翻,他的一條腿也被壓折了。肇事司機是酒後駕車,仗著酒精壯膽,撞人後還衝他的攤位吐了口痰,是嫌棄他把攤位擺在路邊,擋了他的路。之後,司機就逃逸了。
他疼得暈了過去。醒來後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罵那黑心的司機,但愣是沒有一個人記住車號。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他的腿從此殘了。
外甥子向她哭訴這些的時候,她似乎是被嚇著了,反過來是他來安慰她:姥姥別怕,已經沒事了。
但是家裏的事務忙,外甥子再也顧不上管她了。
她真是習慣了。像她這樣,一個人在城中心住著,一出樓門,就是一條悠長的小巷,就在巷子口那裏,擺著各種蔬菜和水果攤位,隻要她還沒有老到走不動的地步,她的生活就完全可以自理。她隔天去巷口買點蔬菜。她自己每天做吃三頓飯。
看起來,老太太真是健旺著呢。甚至他發現她會時不時地從外麵垃圾箱旁邊捧一個花盆回來,步履匆匆的,似乎害怕被人發現。那花盆呢,多半是搬家的人嫌麻煩隨手扔下的。他由此判斷她曾經是一個愛美的女人。
關於這一點,從老太太的衣著方麵也可以得到印證。他每次見她,從沒有看到她的身上有一點髒汙,她的衣服是素淨的,雖然簡單,而且過時了。
有時候,他還會看到她的袖口上打著一兩塊小小的補丁。
她對上門來看望她的兒子說,你們忙你們的。
兒子住得離她遠,來看她一趟,得一個多小時。兒媳臥病在床兩年多了。最小的一個孫子呢,還在娶媳婦的年齡。
兒子悶著頭說,媽,要不你跟我們去住。
她擺擺手,不去。我好著呢。
天氣晴朗的時候,她還會一個人步行兩三裏路到東門菜市場去買一瓶醬油,二兩花生豆,或者隻為便宜,走更遠的路,到火車站南邊的陳村菜店去買一斤雞蛋。那是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她在二十歲到五十歲的時候,就在那裏住著。她的一雙兒女,也都生在那裏。女兒活著的時候,因為幾次見她穿越車水馬龍的火車站去那裏購物,沒少數說她。她樂嗬嗬地笑著說,不怕,我腿腳眼睛都靈便著呢。
但是,她自打年輕的時候就耳背。老了以後,人就顯出遲鈍來了。有好多次,她站在馬路的中央,被急刹車的聲音嚇得連腳都邁不動了。隻有一次,有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娃娃攙著她過了馬路。她一直沒有忘掉這個好心的女娃。瓜子臉,細高身材,十五六歲的模樣,嘴角那裏有顆痣,是胎裏生的。
有幾次做夢,她好像又站到馬路上了。她夢到了那個女娃。
她喏喏地對女兒說,如果好幾個月不回去那裏看看,她會憋屈得不行。
女兒病了後還陪她去過幾次,但後來她看出女兒的精神不行了,她就再不要她陪著了。她從七十歲到八十歲的這十年,是懵懵懂懂地過來的,年複一年的,她穿越了多少回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