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和外孫去西山“遛腿”。
西山,不大,方圓三、五裏許。也不高,多說有四、五十層樓高。它是我家鄉綿延不絕的山嶺之一。靠縣城。
過去,俗人多忙活吃、喝、拉、撒,沒人理會這不起眼的小山包幽不幽,奇不奇。它在漠然中獨處著。這幾年,俺小城富流了油,就有了些腰圓肚肥的“閑人”。就記起了西山。說要拿它添壽,活一百歲。
我與外孫是這“閑人”中的成員。
外孫多動,像隻獼猴,常玩些遭人白眼的把戲。像眼前,他從垃圾堆“嗚”地扯起一條髒兮兮的彩帶,在我麵前飛舞。
我覺得肮髒,趕緊喝斥外孫“扔掉!”他卻越發上來“猴”勁兒,嘻皮笑臉地旋著,奔著,隱沒於小路山花中。
我呼哧著向山頂爬。
西山頂上,有二、三個足球場大小的一塊怪地,石質光滑,大草不生。山頂中間偏西南,有一怪坑,似泉如潭。夏雨勤時,清流四溢,漫淌過光滑,沒入花叢。在怪坑長滿綠毛的岩壁縫中,凹凹凸凸地長上來一株榆樹,在坑口扭曲交疊拐了一個彎,怪模怪樣地俯爬著伸向東南,四處展開。
這棵怪模怪樣的榆樹大概有幾百輩子了,滿身朽洞。樹薄處像隻剩下一層樹皮,卻又奇奇怪怪生出一些遒枝,歪歪斜斜,碩壯無比。每年此時,榆便開花結籽,稱榆錢。榆錢指蓋大小,成串疊生,圓中有臍,片片金碧,像古代錢串子。
我不理外孫,上山便奔古榆。可惜,古榆枝杈上,早己哩溜啷當擠滿各色男女,撞背、吊臂、壓腿、下腰……哪還有我的去處。外孫“沒臉”,討好我,“哧溜”鑽進人中加了個楔兒,東擠擠,西搡搡,給我盤下一地兒。我走過去,不好意思地向兩邊笑笑,“掛”了上去。
外孫無閑,自己忙活著。他蹦跳著找回已扔掉的肮髒彩帶,攀上樹,撿一個上好的樹杈捆紮。然後,跳下端量,又爬上樹,摘下脖頸上我給他做的“平安鎖”,係在絲帶上。
我問他又作什麼孽。他歪歪頭,跑了。
下山的路上,小猴崽告訴我,他用“絲帶”加“平安鎖”,給我占了“地盤”,證明“此處有人”。
我摸摸傻小子的頭。他哪裏知道,我和他將跟隨他媽媽去南方他爸處定居,這是最後一次上西山囉。
一去就是三年。
近來,自覺左胸悶痛,醫院檢查,說是得“冠心病”。這下可驚動了全家人。外孫伴我去看西醫。大女兒帶我去看中醫。女婿查藥典,囑咐我一天用半個洋蔥、一個土豆、二瓣大蒜……
遠在老家的小女兒更是心急如焚,一天短信、電話,頻頻催我回家,說家鄉西山出了神仙,包治百病。要我速回鄉求神,以保安康。
我驚詫萬分:西山,是我與外孫頻頻出入之地,雖有些毓秀,還不是城西小山包一個,如何就有了神靈?
小女說:我們南遷不久,西山突然間有了靈氣。有人看見,山頂古榆樹周圍,有佛光蜃景出現,時幻時真,虛無縹緲。在一個細霧蒙蒙的早晨,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大仙在古榆樹枝椏間,手牽一條五花彩蛇起舞,蛇飛風動,雲跟袖漲,一袋煙的功夫,就見鬆風嗚咽,雲須如舌,一伸一舔地呑噬了整座山頭。以後,每逢小雨霏霏或大霧籠罩,西山山頭就隱約有仙影聚散,鬼鬼綽綽,去來無時。西山便突然有了靈性,古榆樹就成神了。有人便挾了紙火,帶一條布巾,或清晨,或傍黑,低頭匆行,藏藏掖掖地來到怪榆跟前,點燃黃紙,跪下磕頭,或祛病,或避禍,或消災,或遷升……就有求必應:隻要你在榆枝上係個布條兒,讓神知道。
我鄉裏,近年出一“大款”,姓賈,以搗騰海鮮暴發。據說,這賈爺暴富後,與他同甘共苦過的黑臉婆娘,得一怪病,常疑心老公與些小妞兒勾搭,就白天黑夜跟蹤。
有一天晚上,賈大款正陪那些商場上的、官場上的朋友灌足了酒,由腮紅眼綠的妞兒們陪著在包廂裏消費。興致正濃,猛然間闖進一粗糙“姑奶奶”,進門便“汰!”地大吼一聲,說:快給老娘我弄幾個五大三粗、有臉有腚、能唱會說的美男,伺侯姑奶奶過癮!叫那些人模狗樣的下三爛男女看看,老娘很有魅力!賬,就記在賈大款頭上!賈爺的那些朋友見勢,頭皮像爆開了花,瞅準空當,偷偷溜號。
姑奶奶是誰?賈爺婆也。弄得賈爺尷尬難忍。
賈爺曾帶老婆山南海北,找名城、名院、名醫求治,都無法治這心病。款爺不缺耐心,便換套路數,帶老婆及眾弟兄上西山求神。他用紅氈鋪地,彩綢圍帳,將紅、黃、藍、綠、紫等各色絲帶掛滿古榆樹的枝枝椏椏。那真是綾羅飄搖,彩帶曼渺,如入仙境。
大款跪下,嗚嗚嚕嚕禱告:樹呀,神呀,叫老婆安頓呀,別與小妞兒別扭呀……
說來也奇,賈爺西山拜神以後,老婆便逐漸歸順了“神仙”,天天頌經拜佛,不再關心妞兒屁事。大款大喜,頓悟仙機,便慷慨解囊,廣泛傳播榆樹的神力。他在西山開道鋪路、建殿蓋廟、圍障設欄、擺攤舍香……使西山神秘起來,繁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