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對我而言如同精神和肉體兩方麵的舒暢的沐浴。第二年我出國了,在維也納、的裏雅斯特和威尼斯住了幾個星期,欣賞春天的美景。這一次隻有三四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馬克森的可愛的撒克遜人的老家,櫻桃樹開花了,石灰窯在冒著蒸汽。柯尼希斯坦因、利利恩斯坦因和其他的小山丘,聳立在空中,朝我點頭致意。自從我上一次離開這裏又重來,仿佛隻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夜,我在這個冬夜裏隻是做了一個關於霍亂的噩夢而已。我覺得曾經見過同樣的開花,同樣的白雲,同樣好客的家庭和居住在這裏的朋友。我仿佛長了翅膀,在蒸汽和雲霧中飛過了高山和深穀。我看見了帝國的京城維也納聖斯蒂芬教堂的尖頂,許多年以後,我在這裏再次遇見了燕妮·林德—戈爾施米特。她的丈夫戈爾施米特我是初次見麵,他非常熱情,我們一見如故。他們的孩子長得很健壯,一對大眼睛總是盯著我看個不停。我又聽到了她的歌聲,仍舊是從前的心靈從前的豐富的音調。陶貝特的短歌“我現在必須唱一曲,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簡直好像是為她的歌喉而設計的,她唱起來猶如一隻歡樂的小鳥,夜鶯也唱不出這種調子,更別說畫眉了。它需要一顆天真純樸的赤子的心,需要純潔無私的思想,這隻能由燕妮·戈爾施米特來唱,這是她的戲劇表演,是體現了她的力量和才能的戲劇真實。可是現在隻能在音樂會上聽到她的詠歎調和歌唱了,她已經告別了舞台。這真是違背天意的罪過啊,她背棄了上天賦予她的使命。
我懷著悲喜各半的心情,若有所失地向伊利裏亞馳去。莎士比亞曾經把他許多不朽的場麵安排在這塊土地上,他筆下的維奧拉就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站在懸崖之巔,俯視著波光點點的紅色亞得裏亞海海上的落日,真是驚人的壯觀啊。在夕陽餘暉的照射下,的裏雅斯特似乎比它的實際麵目更加陰暗了。煤氣燈點亮了,街道在燈光下顯現了它的明亮的輪廓。從我們的馬車裏往外望,那景象如同從慢慢降落的一個氣球上看到的一樣。發光的大海和燈火輝煌的街道,雖然我隻觀賞了幾分鍾,將經久不滅地長留在我的記憶裏。
從的裏雅斯特乘輪船前往威尼斯,需要六個小時。
1833年我第一次來到威尼斯時,它給我的印象是“海上一艘悲慘的沉船”。現在我重臨這個城市,在經曆了亞得裏亞海波浪的顛簸而暈船之後,我仿佛不是從海中逃上陸地,而是從一條小船逃上了大船。惟一使我高興的是,我眼中這個沉寂的小鎮被防波堤上的鐵路與活躍的大陸連接在一起。在月光下看去,威尼斯是美麗的,是一個值得記住的夢,貢多拉小艇好似卡隆的渡船,悄然無聲地在倒映在水中的巍峨的宮殿之間滑行。然而她在白天是醜陋的,運河的水肮髒不堪,白菜幫子、萵苣葉子等等在水麵上漂浮,米老鼠從房屋的牆縫裏遊出來,太陽把牆壁燒得滾燙。
我滿心歡喜地乘坐蒸汽火車飛也似的離開了這座浸泡在水裏的墳墓,穿過不見盡頭的海堤和四周叫人厭煩的一塊塊綠的水窪和沙洲。一上了陸地之後,就見到了葡萄藤像節日的花環似的垂掛著,烏黑的柏樹林直指著蔚藍的天空。我那天旅行的目的地是維羅納,在溫暖的陽光照射下,幾百名觀眾坐在圓形劇場的階梯上,他們占的地方不大,正在欣賞劇場中央搭的舞台上演出的一出戲。布景是用顏料畫的,反射著意大利的陽光,十分刺目。樂隊在演奏現代的舞曲,在古羅馬建築的遺址上演出現代戲,這整個場麵看起來有點滑稽。
我第一次遊覽威尼斯時,手上被蠍子咬了一口,現在在維羅納,——由於鋪了鐵路,它成了威尼斯的近鄰,——我又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我的脖子和臉上都被咬傷,火辣辣地痛,而且腫了起來,吃盡苦頭。我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加爾達湖和帶有浪漫氣息的裏瓦以及它的盛產葡萄的穀地的。然而疼痛和發燒不許我久留,我必須繼續前進,皎潔的月夜正是趕路的好天氣。道路是荒涼的,又是富於詩意的,是我平生所見的最為優美的景色。它出自天然,即使是畫家薩爾瓦多·羅薩,也無法憑空想象和描繪的。在深受苦痛折磨的夜晚,它像一個美麗的夢境留在我的記憶裏。
半夜稍過,我們抵達特裏恩特,在這裏受到了意大利能向旅客提供的所有的不便。我們必須在城門口等著警察慢吞吞地走過來,他要我們拿出護照,在這黑燈瞎火的半夜裏,隻憑他一句話,說是明天一早就可以發還,就把護照交給這麼個陌生人,不開收據不打收條,也得不到奧地利方麵的任何保證——他們對於護照的管理一向是很嚴格的。然後我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摸黑走去,來到一個旅館門前,它像宮殿一樣氣勢雄偉,但人影全無。我們使勁敲門,大聲喊叫,吵鬧了一陣之後,才出來一個半睡半醒光著膀子的茶房,領我們踏上冰涼的寬闊的樓梯,經過長得沒有盡頭的走廊和黑暗的過道,進入一間空曠的大廳;它的年代已相當久了,天花板特別的高,裏麵放著兩張大床,足夠拖兒帶女的一家老小住宿的。大理石桌麵上點著一盞昏昏欲睡的燈,房門是關不上的,我們完全可以把別的大廳裏的兩張大床和全家老小看個一清二楚。牆上有暗門,門後是秘密的樓梯,地板上紅葡萄酒的陳跡像血跡一樣。這就是我所處的環境,我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了在意大利的最後一夜。我被咬了的傷口火辣辣地痛,全身燥熱,根本別想睡覺或者躺下來休息。終於等到了天亮,轅馬身上的銀鈴響聲大作,我們如飛似的離開了特裏恩特和它的光禿禿的桑樹林(桑樹葉子都摘下來送到市場上賣了錢了)。經過布倫納山口和因斯布魯克,我們來到了慕尼黑。
我在這裏又有了朋友,並得到了他們的關心和幫助。王宮的禦醫、可愛的樞密顧問吉爾特老頭兒對我特別體貼,照顧得無微不至。折騰了兩個星期之後,我恢複了健康,能夠接受國王的邀請前往霍亨施萬高古堡做客,馬克斯國王和王後正在那裏避暑。
阿爾卑斯山的玫瑰仙子飛進了霍亨施萬高古堡在各個大廳裏徘徊,她看見了四壁琳琅滿目的繪畫,看見了比她的花朵更加美麗的陳設,真可以寫一篇童話呢。
霍亨施萬高古堡位於阿爾卑斯山的萊希河穀裏,聳立在大理石的懸崖峭壁上,腳下是兩口清澈明亮的湖水,呈深藍色,其中一口湖的地勢比較高,兩湖之間是開闊的肥沃的穀地。這裏以前叫做施萬斯泰因堡,歸爾甫、霍亨斯陶芬和沙耶恩家族都曾經是它的主人,他們的業績仍舊活躍在古堡的壁畫上。馬克斯國王當年還是王儲的時候,即已把古堡修繕一新,布置成現在這樣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
萊茵河沿岸絕沒有像霍亨施萬高這樣美麗的古堡,也沒有一座古堡有它那樣的自然環境,那樣遼闊的平原和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山峰。古堡高大的拱門,兩邊分立著守門的武士雕像,佩帶著巴伐利亞和施萬高的紋章,分別是一顆鑽石和一隻天鵝。院子裏有三株高大的菩提樹,灑下大片濃蔭。牆上畫著聖母瑪利亞像,牆下有個噴水口,正噴出一股清泉。花木茂盛,美麗的玫瑰在萬綠叢中散發著芳香:這一切不由得使人想起西班牙阿爾漢布拉宮的雄師噴泉。而即使在海拔這樣高的地方,這裏噴泉中新鮮的冰涼的水柱,仍可以衝上四十英尺的高空。
古堡入口處牆壁上刻著四句詩,向來訪者表示歡迎:
歡迎,漫遊的男女,
請安心,莫憂慮,
以你們的心靈,理解
詩歌的高尚情趣。
我們首先進入的地方是武器庫,裏麵放著古代的盔甲、長矛,一個個仿佛是活生生的騎士。接著是幾個富麗堂皇的大廳,窗子上的一片彩色玻璃,都可以向你敘述古代的傳說和故事;每一麵牆壁,也好像是一冊完整的曆史書,告訴你已成為過去的時代和人民的往事。
“霍亨施萬高是我在阿爾卑斯山中見到的最美麗的玫瑰,但願這幸福的花朵永不凋謝。”
我用德文把這句話寫在這裏的留言簿上,它銘刻在我的心頭,也長留在這裏。
我在這裏度過幾天難忘的歡樂的日子。馬克斯國王把我當成難得一來的貴賓,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大智大勇的高貴的國王對我彬彬有禮,謙和之極。一切都好,值得慶賀。國王陛下親自介紹我與王後相見,她出身於普魯士的公主,溫柔嫵媚,天生麗質,人間難得有此美貌。第一天午宴以後,國王帶我乘坐敞篷馬車外出隨意走走,結果我們行駛了數英裏,一直來到奧地利的蒂羅爾。這一回我不用操心護照的事了,盡管我常常為護照而煩惱。我們馬不停蹄地前進,鄉村的美景繼續在我們眼前表現它的豐富多彩的姿態。居民站在大路兩側向他們的國王行禮致敬,來往的車輛都停下來為他們的國王陛下讓路。這一天的出行翻越了陽光燦爛的幾個山頭,持續了兩個小時,而一路上國王以極大的興致和我談《我生命的真實故事》,他最近剛讀過這本書。他向我問起我書中寫的幾個丹麥人的情況,並且說我現在是萬事順遂,在克服了種種困難後終於取得了這麼大的成就,該有多麼高興啊。
我告訴他我確實常常覺得自己的一生像是一篇童話,充滿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變故和驚喜。我曾經落得無依無靠,身無分文,忽而又成為豪門富戶的座上之賓;一會兒被人嘲笑,一會兒又受人尊敬。而現在這一時刻,我坐在國王身邊,在陽光照射之下飛越阿爾卑斯山,才是我生涯中的一章童話。
我們又談起斯堪的納維亞當代的文學,我舉出了蒙克的《薩洛蒙·德·考斯》、豪克的《羅伯特·富爾通》和《布拉斯·第穀》等幾部作品,說明當今的詩歌藝術已經實現了時代的要求。國王的言談中充滿了智慧和真摯的感情,這次談話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黃昏時我為親愛的國王和王後朗讀兩篇童話:《柳樹下的夢》和《絕對的真實》,我還和馮·登尼格斯一起爬上附近的一個小山包,飽覽美麗如畫的景色。時光匆匆地消逝了。
承蒙王後恩準,讓我在她的紀念冊上題幾行字,與各國的國王、皇帝的姓名並列,這是何等的榮耀;其中有一位科學界的知名人士,利比希教授,可愛的富於魅力的人物,與他在慕尼黑認識之後,我們就成了朋友。
我懷著對親愛的國王夫婦深深的感激之情,離開了霍亨施萬高,他們歡迎我再來這裏遊玩。我采了一大把阿爾卑斯山的玫瑰和毋忘我花放在馬車裏隨身帶著,駛往菲森。
以慕尼黑為起點,途經魏瑪,我開始了回家的旅程。
這時卡爾·亞曆山大已經執掌了政權,但還住在愛森納赫附近自家的威廉斯塔爾城堡裏。我在他那裏小住了幾天,在圖林根森林的中心地帶極其可愛的鄉村裏與高貴的親王一起欣賞優美的風景。這是神聖的快樂的日子。
古老的瓦特堡,現任的大公多年來從他私人的金庫中撥出了大筆經費加以改建,修舊如舊,已經完工,牆上的巨型壁畫在敘述著與古堡有關的傳說和故事。米納森格大廳以它的幾排圓柱,恢複了原有的恢弘的氣勢,屋外的峰巒和森林則顯得非常娟秀。這是米納森格時代真實的布景:湯豪澤失蹤的地方維納斯貝格,三個“一致”,乃至寂靜的森林(瓦爾特·封·德爾·福格威德和亨利希·封·奧夫特廷根是深有體會的),——所有這些傳說和曆史記載,仍然具有它們的結構,毫無改變。
在愛森納赫南邊,有一個小小的城堡,奧爾良公爵的遺孀同兩個兒子(即巴黎公爵和內穆爾公爵)住在裏麵。凡是我遇見的人,無論貧富貴賤,異口同聲地告訴我,她和兩個兒子深受當地居民的愛護,而她也竭盡全力為人們造福;她為人仁慈,善於關心別人,是這個小城鎮的救苦救難之人。我在街上見到了兩位小王子,由教師領著,他們的衣著樸素,但顯得富有教養,知書識禮。魏瑪大公曾親自把我介紹給這位公爵夫人,我詳細了解了她的經曆和經受的劫難,以及意想不到的變故,而當我準備開口與她說話,眼淚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她看見了我的淚水,慈愛地向我伸出手,我把目光轉向壁上掛著的她那位已故的丈夫的畫像,畫上的人正當青春年少,與我在巴黎維爾大酒店的舞會上見到的一模一樣。當我提起那一段歲月時,她的眼淚也瑩瑩欲滴。她說起了丈夫和孩子,親切地告訴我他們都知道我寫的童話。她的態度真誠,熱情,傷感,同時又有點倔強,與我所期望的奧爾良家族中的海倫的態度相吻合。她一身是出門旅行的打扮,因為她將要坐一段路的火車。“你明天能同我們一起吃頓飯嗎?”她問。我不得不說明我明天就將離開這裏了,“不過一年以後我會再來。”“一年?”她重複了一遍,“一年之內,會發生多少事啊,即使一兩個小時,也會發生許多事的。”淚水在她的眼裏轉著,她的神情變得嚴肅了。
當我與她道別時,她親切地向我伸出手,我非常激動地轉身離開了這位高貴的王族的遺孀。她的命運是冷酷的,但她的心是高尚的,熱烈的,裝滿了對上帝的信賴。
我很快回到了丹麥,勤奮地工作,不僅忙於出版我的“作品集”,而且還翻譯莫森塔爾的一部號稱“大眾戲劇”的劇本。這是我在維也納停留時在國家歌劇院看過的,很喜歡這出戲,曾經向海貝爾提過,他根本不予理睬。倒是朗格先生很重視,請我把它翻譯出來,準備在遊樂場的劇場演出。在劇院導演的支持下,我從莫森塔爾那裏要來了劇本,並得到“自由處置”的授權,因為它的風格與奧爾巴赫的“鄉村故事”相近,我給它加了“一個鄉村故事”的標題,這個標題任何人一望即知。正如大家所預料的,這出戲一上演,立即受到熱烈歡迎,屢演不衰。除了由我添上幾支插曲之外(一出戲要在遊樂場的劇場演出,沒有插曲是不行的),我還改寫了最後一場戲,讓住在阿爾卑斯山上茅舍裏的安娜拿起一塊木片,點著火,在火光下認出了馬蒂亞斯,他正是她在伊爾桑格的鐵匠爐倒塌後見到的那個人。莫森塔爾在維也納的幾個丹麥朋友的幫助下,讀了我翻譯的這個劇本,立即寫信給我道謝,對於我作的幾處修改,他說:“增添的插曲選得很好。最後一場的效果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火苗的跳動顯得非常生動,我們打算在這裏演出時也予以采用。”
我曾經說過,我的“童話”由威廉·彼得森配上插圖,準備出版比較齊全的版本,現在可以說是已經實現了,今後新寫的,我想把它叫做“故事”。在我們的語言中,我個人認為,就我的“童話”的總體而言,使用“故事”一詞是合適的,如果讀者能夠考慮到它們的特殊性的話。這一民族的語言把簡單的故事和結構特別宏大、想象力特別豐富的敘事作品,都歸入“故事”的範疇,不論幼兒故事、寓言或者長篇的故事,在兒童、農民和大眾的嘴裏,都叫做一樣的東西,簡單的兩個字,統統都是“故事”。
我有幾部作品集已經翻譯成英文和德文出版,得到了行家的好評。英文版作品集題為《一個詩人的白日夢》,由理查德·本特利印行,1853年的《雅典娜神殿》雜誌表明,瑪麗·豪維特改變對我的觀點,並沒有影響英國批評界對我的讚揚,有一篇評論說道:“這本標明是獻給狄更斯先生的小冊子,從形式和風格來看,似乎是一份聖誕節和新年的禮物,但是它在任何一個開花或者收獲的月份,都會受到歡迎的,如同在宗教節日裏,當牆頭掛著冰柱的時候;因為詩人和詩人的子女們在忙碌了一年之後,會讀它,或者會想起它,而這些忙碌的人也必定會回家與父母團聚的。我們不喜歡無病呻吟(按照這個詞的一般意義來理解),但也不需要一再加以說明。至於什麼是虛假的,病態的,什麼是完美的,魅力不減的,我們既是瞎子,聾子,心腸也是冷酷的。但是提到情感,哪怕這種東西不如熱烈的激情那麼深沉,不如熾熱的信仰那麼崇高,不如流星似的才華那麼豪放,——我們自有獨樹一幟的特殊愛好,那些缺乏特殊愛好的人,隻能去欣賞蹩腳的想象了。而情節的引人入勝,語言的幽默,描寫的細致入微,安徒生的小故事在這些方麵是獨一無二的。請那些希望得到我們的保證的人讀一讀這一卷裏的《無用的人》、《心底的悲傷》、《柳樹下的夢》和《這是千真萬確的》吧,請那些斥責這些作品是無益的嚐試的人來寫一寫吧,看他們能不能寫出這樣完整、這樣美妙、這樣含蓄的作品。不錯,這些作品描寫的生活麵非常狹小,也不妨說它寫的是平常的瑣屑的小事,無關大局,但它們是真正的藝術品,凡是熱愛藝術和藝術品的人,都應該對它們表示熱烈的歡迎。”
現在,當我即將年滿五十,我的“選集”正準備付印的時候,《丹麥文學每月評論》雜誌發表了格裏穆爾·湯姆森先生寫的一篇文章,他在拜倫勳爵評傳一書中所表達的深刻的見解和熱烈的筆調,在這篇評論中也顯示了出來;他對於所評論的作品的理解和喜愛的心情,同樣暴露無遺。當年我處在無人理睬的困境中時,奧斯特德曾經說過一句話,終於應驗,老天爺已看到了這一點,似乎也希望我到此結束我生命中的這一章。我的家鄉已經給我一束美麗的鮮花,表示認可和鼓勵了。
對於我的童話,格裏穆爾·湯姆森先生的文章還寫了幾句話,觸動了我的詩歌的琴弦,發出了與我的觀點相一致的音調。這不可能是巧合,因為他在說明我的整體作品的實質和意義時,總從我的“故事”、也就是從我最近創作的作品中引用材料作為例子。“他在童話中所作的評論是準確的,既有針對表麵現象的,也有直指事物實質的;既有鞭撻外殼的,也有揭示內核的,從中可以發現有兩股激流,表麵一股是諷喻性的,抓住大事小事,嬉笑怒罵,像在一上一下地踢毽子;另有一股是深藏在地下的莊重嚴肅的暗流,真實公正地還每一件事物以本來的麵目。這是真正的基督的幽默。”
這些話明確無誤地表達了我希望達到和追求的成就。
迄今為止,我麵前所展示的我的童話似的一生,是曲折的一生,美麗的一生,令人欣慰的一生。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惡變為善,痛苦之中生出歡樂,這是一首內容極其深刻的詩,是我絕對寫不出來的。我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孩子,有多少同時代的高貴的優秀的男女,對我都很友好,坦率,我對於人類的信任幾乎從沒有使我感到失望,即使在艱難的歲月裏也包含著喜慶的因素。我覺得我所經受的不義的以及妨礙我發展的行動,最終都給我帶來了美好的結果。
當我們走向上帝的時候,一切痛苦和不幸都煙消雲散了,留下的隻是美好的東西,在我們眼中,它是衝出烏雲包圍的一道彩虹。但願人們以寬容之心評判我,如同我以寬容之心評判他們一樣。我相信他們會這樣做的。每個高貴而善良的人,回顧一生的道路都帶有一點莊重的懺悔的成分。我在這裏坦率地敘述了自己童話似的一生,心中充滿了自信,好像坐在親密的朋友們中間共話家常。
安徒生
1855年4月2日於哥本哈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