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1848年。這是不平常的一年,嚴峻的一年,在這一年,時代的滾滾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勢淹沒了我們的國土。
一月初,國王克裏斯蒂安八世身患重病。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黃昏,那天我收到他的一個帖子,邀我當晚進宮喝茶,並且帶一點朗讀的材料給他解悶。除了國王本人,我還見到了王後,有一個宮女和一名侍衛在旁伺候。國王親切接待了我,但他不能起來,一直在沙發上躺著。我從自己所寫的長篇小說《兩個男爵夫人》裏選了兩章念給他聽,這部小說還沒有寫完,因而我又給他念了兩三篇童話。聽了朗讀,國王似乎來了精神,臉上現出笑容,還說了幾句很有風趣的話。後來當我向他告辭的時候,國王靠在沙發上高興而親切地朝我點點頭,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咱倆很快會再見的。”可是我們沒有再見麵,他的病加重了。我非常憂慮,害怕會失去他,每天都到阿瑪林堡王宮問候他的起居。但很快得到準確的消息,他已不可能恢複健康。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去向歐倫施萊格報告這一消息。非常奇怪,他居然還不知道國王的生命危在旦夕。他看到我哭喪著臉,就放聲大哭了一場。他對國王是一片忠心。第二天上午,我在阿瑪林堡的台階上遇見歐倫施萊格,他被克裏斯蒂安尼扶著,兩人剛從接待室出來。歐倫施萊格臉如死灰,一言不發,從我身邊走過時,他緊緊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睛裏噙著淚水。我明白,國王已無藥可救。一切希望都將化為泡影。
1月20日,我去了王宮許多次,傍晚時我站在白雪皚皚的廣場上,仰望著那幾扇窗子,窗子後麵就躺著奄奄一息的國王。十時一刻,他與世長辭了。
在悲傷之中,我的內心深處湧上了幾節詩,其中有一句“你慧眼識人,賞罰分明”,被心懷敵意的一些人抓住,作為攻擊我的口實,認為這是我在吹噓自己。然而哥本哈根群情振奮,新體製得以建立,並於1月28日頒布了憲法。
克裏斯蒂安八世的遺體接受公眾的瞻仰,我去向他奉獻最後的敬意。由於過度的悲痛,我當場發病,被引入旁邊的房間裏休息。
2月25日,國王的遺體移往羅斯基勒安葬。我坐在家裏,聽一聲聲喪鍾傳入耳中。
歐洲全境的局勢動蕩不安。巴黎爆發了革命,路易·菲利普攜同家屬離開了法國;德國的大小城市被起義的浪潮吞沒,如同沸騰的大海。我們閉門家裏坐,單靠報紙了解消息,惟有我們這裏才是和平的家園啊!這裏的民眾依然可以自由地呼吸,依然有餘暇考慮藝術、戲劇和一切美好的事物。
不過和平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洪水很快也泛濫到了我們身邊。荷爾斯泰因首先發生了動蕩,消息如同電閃雷鳴一樣震撼著我們,一切都處在劇烈的變動之中。
有難以置信的一大批人聚集在遊樂場的大廳裏,第二天上午,他們派出代表去見弗雷德裏克七世,當時我正站在王宮的院子裏,親眼見到這批人。——國王的答複和內閣解散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
我也親眼見到了各界人士對於這些事件的各不相同的反應。大批群眾夜以繼日地在大街上遊行,高唱愛國歌曲;他們沒有過分的行動,不過看著這些簡直像外國入侵的部落和完全陌生的臉孔,總叫人有些不愉快。他們好像是全新的一代人,已經來到這世界上了。有幾位以維護法律和秩序為己任的朋友,因而也加入他們的行列,以防發生越軌的行為。我被弄成了一個紀律委員會的委員,任務是協助維護秩序。假如有個居心叵測的家夥喊出一個可以在那裏胡作非為的地名,那麼,必須有人挺身而出大喊“往前走!”,遊行的隊伍就可以不受蠱惑向前直奔而去。——民眾在劇院裏放聲高歌,樂隊在使勁演奏愛國歌曲。——大家都說這座城市應當張燈結彩,大放光明。奇怪的是,那些對新內閣最沒有好感的人,也在窗台上點起了蠟燭,以免窗玻璃被砸破。
荷爾斯泰因向哥本哈根派出了一個代表團,民眾對他們極為反感,而國王在致辭中卻說:“我們相信,我們丹麥人民珍惜自己的榮譽,會保證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代表團的安全的。”
大學生們對此表示讚同,他們在群眾中進行工作,盡力安撫民心。代表團乘輪船出遊,通往碼頭的大街上布滿了士兵,許多民眾守在那裏等候他們的到來,然而他們從王宮後麵下運河去了海關大樓,人不知鬼不覺地上了輪船。
海軍和步兵都在準備應戰,人人竭盡全力為國效勞。有一位辦事幹練的官員來我家說,我的作品在英國擁有讀者,我在英國也有聲望,如果我能夠通過媒體向英國民眾說明事情的原因,這可是一件大好事。我立刻就提筆給《文學報》的主筆傑爾丹先生寫了信,如實地說明了丹麥的處境和狀況,這封信很快被登了出來。
親愛的朋友:
自從上次給你寄了一封信以後,到今天隻過了幾個星期,而當代曆史中發生了一係列如此重大的事件,又仿佛過去了幾個年頭。我從來不搞政治,作為詩人,也有另外的使命,然而當此風雲變幻、各國的局勢都顯得動蕩不安之際,一個人不可能不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在震動而無動於衷,必定會對此說幾句話。你知道丹麥這時是什麼情況。戰爭已經臨到我們頭上,但這是一場全體熱心報國的丹麥民眾同赴國難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不分貴族和平民,自願入伍投軍,為正義而鬥爭。我必須告訴你,這是一種熱情,一種愛國的情感,它充塞在丹麥民眾的心裏,時刻在鼓舞著他們。
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政黨的領導人,多年以來一直利用報紙向正直而高尚的日耳曼人民對我們進行歪曲的宣傳和汙蔑,諾埃爾親王又用欺騙的手法奪去了倫茨堡,說什麼丹麥國王已失去了自由,他這樣做是符合國王的利益的。這些汙蔑和欺騙激怒了丹麥民眾,他們像一個人似的站起來了。大家捐棄了日常生活中毫不足道的成見,心中充滿了高尚的情操。所有人都動員了起來,團結一致,服從紀律。各個群體各個階層的人們懷著悔過的心理紛紛捐款,捐款源源不斷地彙聚成了巨資,連窮苦的手藝人的下手乃至剛剛掙錢的年輕女仆,都貢獻了他們的微小的力量。聽說軍隊缺少馬匹,短短的一兩天之內,從城鎮和鄉村就送來了大批駿馬,使得陸軍大臣趕緊宣布不要再送了。每家每戶的婦女都在撕舊布做繃帶,中學高年級的男生則在為槍彈充填彈藥,他們大多數人已能扛起槍進行實彈射擊。年輕的伯爵和男爵們踴躍充當誌願兵,與平民出身的普通士兵一樣,有相同的愛國心和保衛祖國的願望,因而極大地激發了士兵們的英勇無畏精神和報國的熱情,這是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
挪威總督的兒子也自願參了軍。這個孩子出身名門望族,來到丹麥本來是為了過冬,但為了我們正義的事業,他願意投入戰鬥。不過他是外國人,他的要求不能被接受。於是他買下了丹麥的一片農田,作為丹麥的公民登記了戶口,然後當了普通一兵,穿上軍裝,隨同一個連隊開赴前線。他下定決心要和戰友們同甘苦共命運,一起吃黑麵包,一起過每天三便士的生活。丹麥各階層的男子紛紛仿效他的行動,無論是大莊園主還是大學生,是富翁還是窮漢,都一起上了前線。他們唱著歌,慷慨激昂,仿佛是去出席酒宴一樣。我們的國王也親臨前線,丹麥軍隊的指揮部,他的為正義而戰的動機和願望是光明正大的。他的衛隊也隨同前往,其中有些衛士來自荷爾斯泰因,在出發之前曾被留下,以避免他們與自己的同胞互相殘殺,但他們每個人都要求隨隊行動,結果都得到了批準。
從目前情況來看,上帝是站在我們這一邊,希望今後也會是如此。軍隊在迅速推進,連打勝仗,阿爾斯島早已攻克,弗倫斯堡和石勒蘇益格也已收複,我們現在已踏上了荷爾斯泰因的邊界,俘虜了千餘人,大部分已押送哥本哈根。他們都極其痛恨諾埃爾親王,因為他信誓旦旦,聲稱要與他們死在一起,流血在一起,可是戰鬥剛一打響,當丹麥士兵端著槍亮出刺刀衝向弗倫斯堡的時候,他撇下大夥兒不顧,逃之夭夭。
當前變革的風暴已降臨歐洲許多國家,但隻有一個超脫者,他是絕對不會改變的,他就是上帝,他是公正的。他站在丹麥這一邊。丹麥隻要求得到自己應有的權利,這一點必須被承認,也一定會被承認。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掌握了真理,就獲得了取勝的力量。
“國家無論大小都擁有自己的權利,進步屬於善良而能幹的人。”這應當是歐洲的準則。因此,瞻望未來,我也充滿信心。德國人是誠實正直、熱愛真理的人,他們終將認清近來事情的真相,化敵意為友誼和尊重。這樣的日子是很快會到來的。上帝的笑臉將在普天之下的土地上放射著光輝!
漢斯·克裏斯蒂安·安徒生
1848年4月13日於哥本哈根
外國有幾家報紙發表了若幹封丹麥的來信,這是其中之一。
在這場強加在我們頭上的不幸的戰爭中,我在精神上所受的痛苦,比許多人更加深重。不過,與從前不同的是,我一下子發覺自己牢固地植根在故鄉的土地上,有一顆純粹至極的丹麥心。我願意置身在戰鬥的隊列中,為了勝利與和平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但是同時,一些往事又生動地在我的眼前閃過,我想起了在德國到處受到友好的接待,許多人對我的才能大加讚揚,我應當向他們獻上愛心並表示感謝的德國人不計其數,因此我有說不盡的痛苦。不少了解我這些複雜的關係的人,由於一時的衝動,在氣頭上說出一些難聽的話,更加叫我無法忍受。我不想舉例子,但願那時說的這些難聽的話永遠消失,兩個關係密切的民族之間的創傷早日治愈。——這裏,我要提一下漢·克·奧斯特德,他那時經常鼓勵我勇敢些,我所向往的日子會到來的,現在好日子終於來到了。
那時我們是團結的,是互相愛護的。我有幾位年輕的朋友當了誌願兵,其中有瓦勒瑪·德雷夫森和亨利克·斯塔姆普男爵。在戰爭期間,奧斯特德深有感觸,一連寫了三首詩,登在我們的一家日報上,它們是:《戰爭》《勝利》與《和平》。
我們深切地感到敵人也是我們的兄弟,而且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與我們手拉著手心連著心。可是他卻強迫我們穿上帶血的戎衣。現在的問題是失敗,或者是勝利。
這是三首詩的基調。
穿上紅甲克,從前是一種赴死的絕望之舉,後來隻有普通的士兵才穿它,它是窮人的衣服;可是現在穿紅甲克成了一種榮耀。太太小姐們一身綾羅綢緞,卻挽著身穿紅甲克的士兵招搖過市。我親眼見到豪門貴族的子弟穿紅甲克的,挪威總督的公子勒文斯科爾是第一人。接著是一位年輕的亞當·克努特伯爵,他最近才得到封贈。一塊鋒利的炮彈皮削斷了他的一條腿。勒文斯科爾陣亡了;畫家倫拜埃也倒下了,而他的死實屬偶然。一位目擊者告訴我,他正扶著來複槍站著,下巴抵著槍口,滿臉是憂傷的表情,麵前架著戰友們的幾支槍。有幾個農民從他麵前走過,把架著的槍碰翻在地,隻聽得一聲槍響,眼見倫拜埃應聲倒下,子彈穿透下巴,打爛了嘴巴,血肉橫飛,胡子也被掀掉一半。他有氣無力地悲歎了兩聲,便被裹上旗子埋葬了。
年輕人的熱情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有一天,我聽說幾個富貴人家的子弟,從前經常戴羊皮手套,現在因為挖掘戰壕而弄得兩手起泡,掌心通紅,我不禁一躍而起,高聲大叫:“我願意吻他們的那雙手!”幾乎每天都有一群青年出征,我曾經去為一位青年朋友送行,陪他走了一段路,回家後寫了一句歌詞:“我再也坐不住了,我不需要安靜的生活。”它很快就唱開了,因為表達了大家共同的心聲。
“複活節的鍾聲響了!”石勒蘇益格痛苦的複活節星期天開始了,敵人擊潰了我們的軍隊,全國都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但我們沒有灰心喪氣,我們重新集結力量,民眾團結得更加緊密了,無論從國家大事還是日常小事中,都可以看出這一點。
普魯士軍隊侵入日德蘭,我軍退守阿爾斯島。五月中,我去了菲恩島,發現格羅魯普大街小巷人來人去全是我們的駐軍,他們的指揮部設在歐登塞。格羅魯普有四十名士兵,幾位高級軍官,赫茲曼將軍則在住處的門外運籌畫策。這位老伯爵把普通士兵中的誌願兵當作軍官來對待,每天都邀他們坐在他的桌子上用餐。
大多數軍官參加過石勒蘇益格的戰鬥,他們都十分生動地向我敘述自己的親身經曆。他們有的人曾經在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裏露宿,各人拿自己的背包當枕頭,就睡在房子牆外,任憑風吹雨淋。有的人和許多弟兄擠在小屋子裏,一張有靠背的長凳就是床,哪怕有銅釘鐵釘刺進皮肉,照樣能夠呼呼大睡,因為太疲累困乏了。一個年輕的醫生告訴我,他曾經和幾個士兵一起走過一片叢生著灌木的荒地,把教堂當作了臨時的診所,祭壇上雖然點著蠟燭,屋子裏還是很暗,而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這是信號,表示敵人已經逼近。我能夠真切地感覺到黑夜裏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仿佛是自己親身經曆了一樣。
普魯士軍隊在日德蘭步步進逼,並向我們索取賠款四百萬,不久之後,又開始了一場戰鬥。
我們寄希望於瑞典,一心盼著他們派兵來支援。他們預定在尼堡登陸,一切準備就緒,將予以盛大的歡迎。
格羅魯普的大樓騰出來供十六位瑞典軍官居住。他們隨身帶著仆人,外加二十名樂隊人員,還有副官。他們之中有四人是奧古斯登堡公爵派來的,或者不如說,他在瑞典的地產使他不得不把他們派來與他們自己的主子作戰。
人人對瑞典人含笑相迎。易卜生小姐,格洛魯普大樓的老管家,她所表現的真誠和熱情是獨具一格的。要照管這麼一大幫子男人的膳宿,真夠她傷腦筋的。有人來說:“咱們隻能在倉庫裏給他們做一個大通鋪了!”“讓他們睡稻草嗎?”她說,“不!他們會有床睡的。既然他們是來幫助我們的,他們也就有床睡。”她就叫人鋸木頭弄鋪板,木板不夠就用上門板,日夜趕工,終於在十幾個房間裏安了床;她還張羅到了鴨絨被,雖然質量粗糙一些,但在她的“兵營”(她這麼稱呼她的大樓)裏,亞麻布的白被單真叫人眼花繚亂啊。後來我根據在格洛魯普的見聞,寫了一篇通訊,報道瑞典軍人在費恩島的情況,為這個備受矚目的地方畫了一幅速寫。
1848年瑞典人在菲恩島
我應當告訴你瑞典人在菲恩島的一些情況。他們住在這裏如同置身在光輝燦爛的夏日美麗的圖畫中。我親眼見到城鄉民眾對他們的熱烈歡迎,彩旗飄揚,到處是笑臉。成群的農民走出好幾裏地遠,聚集在大路兩旁迎接,無論是青年還是老人,都迫不及待地詢問:“瑞典人馬上就到嗎?”農民們向他們送上食品、飲料和鮮花,和他們不斷地握手。他們是善良的人,紀律嚴明的軍隊。他們早晚祈禱,星期日的禮拜更其隆重。按照古斯塔夫·阿道爾夫時代以來古老的軍隊的傳統,所有這些活動都在戶外舉行,星期日的禮拜儀式則在舊日大莊園主的大宅裏進行。軍官們由指揮官帶領入場,樂隊也已各就各位,當他們開始演奏時,隊伍就開進方方正正的大院子,軍官們立刻站到了隊伍的前麵。在樂隊的伴奏下,全場齊聲合唱讚美詩。然後一位牧師邁步登上寬闊的台階,台階的護欄早已罩上了一塊布。我還清楚地記得最後一個星期日的情形:當儀式開始的時候,天氣是陰沉沉的,刮著風,牧師在講經時說到和平的天使降臨人間,如同上帝的清新明媚的陽光,話音未落,隻見雲開日出,溫暖的陽光把士兵的鋼盔照得閃閃發亮,把每一張虔誠的臉孔照得通紅。不過他們早晚的祈禱也是極為嚴肅的,參加的人員站在大路上,由一個副官念簡短的祈禱詞,然後大家合唱讚美詩,卻沒有樂隊伴奏。最後,所有士兵精神飽滿地高呼:“上帝保佑我王!”我看到我們許多年老的農民站在戰壕或者籬笆的後麵,脫了帽子,合著手掌,悄悄地跟著他們做禱告。
在每天操練以後,時常可以看到瑞典的士兵誠心誠意地幫助房東收割地裏的莊稼。他們沒有一刻空閑,個個像生龍活虎一般。軍樂隊每天下午在住地演奏樂曲,直到太陽下山。公園裏那條菩提樹林蔭道上,擠滿了四鄉來的農民,這是每天最熱鬧的時候。一到黃昏,職工住宅區裏就響起了瑞典人拉的小提琴的聲音,大家都喜歡到那裏去跳舞。費恩島的農民和瑞典的士兵,很快就互相理解了,好像他們說的語言一樣。看到他們互相敞開心扉,以誠相見,都願意盡力幫助對方,這是多麼高興的事啊。也許有人會問:“那麼瑞典的軍隊去打仗了沒有?”以上說的這些美好的印象,難道不都是從戰爭的刀光劍影中得到的嗎?尊重,友好,理解,年輕人(特別是大學城的年輕人)以後會親身體會到,現在已為千萬個普通的老百姓普遍接受了。對於雙方之間親密無間的關係,來自費恩島和來自瑞典的農民,他們知道些什麼呢?關於舊日那種敵對的記憶仍然存在,但敵對已經煙消雲散了。這兩個比鄰而居的人民,現在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理解的種子已經播在田地上,而且互相的理解也已長成了一棵和平之樹,獨自承受著大家的祝福。在田野上,在牧師的住所和居民的樓房裏,當分別的時刻到來時,許多人熱淚盈眶。
尼堡的碼頭上,瑞典和丹麥的國旗一起在飄揚。我們的朋友登船了,相約在和平的歲月到來後互相拜訪的計劃,也已經商量妥當。丹麥人是不會忘記瑞典人的。我們從切身的體會中認識到他們有一顆多麼善良的心。瑞典的許多小城鎮,居民的生活還不算富裕,但他們為丹麥兄弟捐錢,慷慨解囊,那都是“寡婦口袋裏的錢”啊。當丹麥兵敗石勒蘇益格的消息傳遍全國時,聽眾在他們遙遠的瑞典的教堂裏坐了一天。主持儀式的牧師為國王和祖國祈禱,有個老農站起來說:“神甫啊,你也應該為丹麥人祈禱吧?”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它把我們心中神聖的火花升華了。
北歐幾個國家一直是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和愛護的,這種團結友愛的精神,必將普及世界大小國家!
我在格羅魯普度過了大半個夏天,春天和秋天也在那裏住過一些日子,因此我看見瑞典人到達,也看見他們回去。我沒有親身經曆戰爭的場麵,但我住在格羅魯普的時候,每天有人從戰區出來,在他們之中,有的人是出於好奇而去看一看,有的人則是去探望親人的。我們聽到了戰區裏的動人的事,好比聞到了上等的香水,一天到晚隻覺其香。我聽說一個老奶奶帶著小孫子站在大路旁邊,知道我們的軍隊將從這裏經過,就在路上撒了細紗和鮮花,祖孫二人還齊聲高呼:“上帝保佑丹麥!”我又聽說了一件自然界的奇跡,據說石勒蘇益格一家農民的地裏長了一棵紅罌粟花,中間是白色的十字形狀,儼然是一麵丹麥的國旗。我的一個朋友到阿爾斯島走了一趟,後來又去了迪佩爾,那裏的房屋都被炮彈和榴霰彈打得百孔千瘡,可是有一座房子簡直可以看作和平的象征,有隻鸛鳥在它的斷壁殘垣裏築了一個巢,還養了一窩小鸛鳥,任憑炮彈橫飛,火光衝天,硝煙彌漫,始終沒有把這對夫妻從孩子們身邊趕走。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郵差給我送來了一封國外寄的信。寄信人我不認識,但信的內容使我大受感動;同時它也向我表明事情傳到國外會多麼快。這封信是外國一位君主的大臣即高級官員寫的,他說,雖然他與我素不相識,從未見過麵,但他在讀過我的作品(特別是《我生命的真實故事》)之後,對我產生了信任。他告訴我,有一天清晨,他居住的小鎮上聽到消息,丹麥軍隊向基爾發起了進攻,並把全城化為一片焦土。鎮上的青年個個義憤填膺,熱血沸騰,在一時的衝動之下,他的小兒子當即離家出走,聯絡了幾個夥伴,前去支援遭遇這場災難的人。在巴烏之戰中,他的小兒子當了俘虜,被押上“瑪麗皇後號”輪船開赴哥本哈根。在船上關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有一批俘虜獲準釋放,他的孩子也在其中。然而上岸不久,有人又因行為放蕩而犯罪,當局遂規定凡沒有哥本哈根市民為他的行為作擔保的,都不能獲得自由。寫信者在哥本哈根沒有認識的人,我是他在讀了作品以後才知道的,對我滿懷著希望和信任,因而請求我保護他的兒子,這個孩子確實是個品行端正、道德高尚的人。他還請求我為他的孩子在哥本哈根“並不那麼痛恨德國人”的家庭找一個住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