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漢堡時,我有幸結識了作家格拉斯布萊納及其聰明過人的妻子、優秀演員帕若尼·格拉斯布萊納。哥本哈根有家報紙說,快樂的諷刺作家格拉斯布萊納給作為童話作家的我當頭一棒。這篇報道我沒找到,反正從他寫給我的詩裏,沒看出他怎麼跟我過不去。

我在奧爾登堡拜訪過幾位至交好友之後,便踏上去荷蘭的旅程。公共馬車載著我們,在一條有護牆的公路上隆隆前行。路麵光、幹淨,像牛奶場的地板。沿途的鎮子和房屋,展現給我們的是一幅繁忙、整潔的圖畫。在要塞小鎮代芬特爾[荷蘭東部一城市——譯注],我們趕上了集市。鎮上有很多人身著豔麗的服裝,廣場上開的那幾家蛋奶餅店,跟原來我家鄉鹿苑裏的蛋奶餅店差不多。鍾塔上傳來洪亮的鍾聲,荷蘭國旗在風中飄揚。

我從烏德勒支[荷蘭中部一城市——譯注]乘火車,一小時就到了阿姆斯特丹,“那個人們像兩棲動物一樣,有一半生活在水裏”的城市。情況並非如此不堪,它一點也讓人聯想不到有著許多晦氣宮殿的海狸之城維尼斯。我在街上攔住問路的第一個人,他的回答我輕而易舉就明白了,想必荷蘭語該很好學。但他說的是丹麥話。他給一個法國理發師當助手,在哥本哈根為克勞斯工作過一段時間,會說點丹麥話。他認出了我,便操著盡可能標準的法國味的丹麥語回答我的問題。

枝葉繁茂的大樹把蔭涼遮在運河上,運河裏有很多花花綠綠的駁船,載著丈夫、妻子,載著一家老小,笨拙地駛過去了。妻子站在長舵柄旁,父親坐在那兒,嘴裏含了一根長長的煙管。人群中特別吸引我注意的,是幾個小男孩身上穿的分成兩色的衣服。後背的顏色一半黑,一半紅。褲子也一樣,一個褲腿一個顏色。又過來幾個小女孩,穿的衣服也是分成各不相同的兩種顏色。在國內,隻有奴隸才這麼打扮。我問這是怎麼回事,回答說,這些都是孤兒院的孩子。孤兒院的孩子都是這麼穿著。

劇院正在上演法國喜劇。遺憾的是,我逗留期間,荷蘭國家劇院正好關門。否則,我就可以見識貨真價實的荷蘭傳統了:整個演出期間,人們可以抽煙。荷蘭人管所有侍者都叫“詹”。“詹”們在劇院裏往來穿梭,給觀眾點煙、上茶。荷蘭人習慣用大盆倒茶。戲則照演不誤,音樂的旋律和彌漫的煙霧交織在一起,整個劇場和舞台都是煙霧繚繞。有好幾個荷蘭人都向我描述了這樣的情景,所以我認為並非誇大其辭。

我在阿姆斯特丹進的第一個地方是家書店,我想買本荷蘭文的書和佛蘭芒語的詩集。我向一個人打聽,那人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說聲抱歉,就匆匆走開了。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正要走時,從隔壁屋裏走出兩個人,同樣吃驚地看著我,仿佛要把我看透。其中一個問我是不是那個丹麥詩人安徒生。他們說著,指給我看掛在屋裏的我的肖像。他們正是從這幅肖像認出了我。很多天以前,荷蘭的報紙就有報道,說我要到訪荷蘭。

那位在荷蘭生活過多年的丹麥紳士尼加德,很早就把我的全部小說翻譯成了荷蘭文。他在荷蘭的名字叫範·尼文修斯。在我這次到訪前不久,《我生命的故事》和好幾本童話集都被翻譯成荷蘭文,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了。德·迪德的出版商,已故的範·德·弗裏埃特專門寫文,評論、介紹我的作品,備受讀者關注。他還在評論中登了我的肖像。

很快我就意識到,我在荷蘭有很多朋友。H。C。奧斯特德為我給阿姆斯特丹的維若裏克教授寫信,經他介紹,我認識了著名的荷蘭詩人範·勒奈普,他的小說也是荷蘭文學中不可多得的名篇佳作。範·勒奈普英俊瀟灑,對人友善,他的家溫暖舒適,人丁興旺。在他家,我沒有一點陌生感,讓我覺得賓至如歸。家裏一群漂亮又可愛的孩子圍著我,他們都讀過我的童話,其中一個男孩子更是對我的童話著了魔,滿腦子全是我的童話,思維變得很奇特。他靜靜地站在一邊,注視了我好久。然後,讓我看他手裏拿的書,他奇怪為什麼書裏有幅插圖畫著一雙塗成紅色的皮鞋,而其他插圖的顏色都是黑的、白的。大女兒莎拉已經出落成一個成熟的少女,活潑可愛,漂亮迷人。她問我哥本哈根的女孩是否漂亮。我回答她說,“是啊,她們像荷蘭的女孩一樣漂亮。”她喜歡聽我講一些有關丹麥的事,講到她最愛聽的內容,我還得寫下幾個丹麥用語。吃晚飯時,範·勒奈普問我能否讀荷蘭文。他遞給我一張紙,原來上邊是他為我寫的詩。他大聲朗讀給大家聽。

從阿姆斯特丹到哈勒姆[荷蘭西部一城市——譯注]的鐵路,有一段鐵路修得就好像北海和哈勒姆海之間的堤壩。這個設計可夠冒險大膽的,光抽幹海水就是一項大工程。但看得出來,這堤壩已有所下沉。這是全世界最偉大、有力的哈勒姆管風琴——在橫梁的拱頂下有8000個能夠發音的金屬管。我好像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內翻的船的龍骨。周圍傳來的說話聲聽著很奇怪,怎麼好像一半德語,一半荷蘭語。那兒有幾間房子,裏邊都刻著一行銘文:“他們出去把人們叫醒。”耳邊不時傳來教堂的鍾聲。在我眼裏,整個荷蘭就像一個巨大的英國公園。在萊頓[荷蘭西部一城市——譯注],當施萊格爾教授的太太拿著她的紀念冊來看我時,我在那上麵將我對荷蘭的第一印象寫成一首小詩:

整個荷蘭似乎都在為一個星期天而打扮,連你的聲音裏都有星期天的親切與溫和。荷蘭是座花園,它的心輕輕跳動,讓你馬上就感到賓至如歸的快樂與幸福。

施萊格爾夫人能聽懂丹麥話,對丹麥也有些了解。她去過哥本哈根,而且,有一天我去歐倫施萊格家時,她正好在座。她也清楚地記得這事兒。我與施萊格爾夫婦和吉爾教授一起,去看了萊頓別致有趣的風景。那有一條盎格魯撒克遜人修的塹壕,當時是用來抵禦亨吉斯特和霍薩[相傳為第一批遷到不列顛的朱特人的領袖,曾與其兄弟霍薩於440年左右領導條頓人入侵不列顛南部——譯注]兄弟對英格蘭的入侵。

在火車站候車室的牆上,貼著幾幅圖畫和海報,其中最大的一幅是範·德·弗裏埃特“德·迪德”的出版廣告,我的名字和肖像正好都在上邊。人們注意到了畫像,也注意到了我。這讓我覺得挺窘迫,趕緊鑽進了一輛馬車。我買了一張去海牙的車票。現在,我已經從報上知道了以海牙命名的這座荷蘭城市的荷蘭語拚法,可當時我不認得,等火車開走以後,我還以為被帶到了一個和我想去的地方大相徑庭的城市。

從海牙住所的窗戶往外看,看到街上的第一個人居然就是我的老相識,來自羅馬的荷蘭作曲家威爾赫斯特。有人說我們倆走路的步態很像,但長得不像。我向他點頭致意,他沒認出我來,因為他做夢都不會想到我會在海牙出現。一小時之後,我開始在這座人地兩生的城市四處瀏覽,遇到的第一個人竟然還是威爾赫斯特。這是多麼令人歡快的會麵啊!我們一起談論羅馬,談論哥本哈根。我還跟他講了些哈特曼和蓋德的事,因為他很熟悉和喜歡他倆的音樂。他讚美丹麥擁有丹麥人自己的歌劇。而我相信,在荷蘭隻有法國和意大利的音樂。我和他一起來到他在郊外的家,從窗戶望出去,是成片的肥沃的綠色田野和草地,一幅典型的荷蘭風情畫卷。就在這時,附近的教堂鍾樓上響起了鍾聲,有一群鸛鳥從教堂的空中飛過,好像是在致意。它們屬於這裏,不是嗎?海牙的盾徽上就是一隻鸛鳥。

我並不認識範·德·弗裏埃特本人,他以前給我寫過幾封信,寄過一些我書不同的翻譯版本及相關評論。我走進他的房間。他很年輕,透出青春的快樂,一臉孩子般的天真。他對我寫的所有東西都很感興趣。我不期而至的到訪,使他吃驚不小,幾乎不知所措。他還想著提前得到我來的信兒,好給我安排房子住。他把年輕的妻子叫過來,見了我她興奮得有點不知所已,可她隻會說荷蘭話。我們都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但我們可以點頭致意,彼此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這對兒年輕人隻想向我表達他們無盡的熱情和友好。他們隻有一個孩子,還很小,名字是仿著我和窮提琴手起的,叫“克裏斯蒂安”。我的到來給他們帶來極大的快樂,他們家不大,卻充滿了愛的溫馨。

然而,我隻能在海牙呆幾天。他們家離城裏有好長一段距離,我隻好選擇位於市中心的旅館住下來。弗裏埃特夫婦一直送我到旅館門口,駐足良久,真有點難分難舍的感覺。我在一個異國的土地上,找到了如此誠摯而美好的感情。我的到來給他們帶來的極大快樂可想而知,分手在即,我們還在一起興奮、歡快地笑著,聊著。

我們分手以後,在旅館的台階上,有個身穿喪服的人站在了我的麵前,叫我的名字。我認識他。那人眼淚汪汪的,這和剛才分手之際的歡快笑聲形成了多麼強烈的反差。他是門德爾鬆·巴托爾迪的妹夫亨塞爾,剛從柏林來到海牙。他那傑出、富有才華的妻子、門德爾鬆的妹妹突然去世,對他打擊很大,醫生建議他出國旅行以緩解哀思的悲痛。門德爾鬆這兄妹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妹妹像哥哥一樣,不僅具有音樂方麵的天才,外在的個性也像哥哥一樣吸引人。

我是在柏林的一次社交聚會上,結識的門德爾鬆的妹妹及其丈夫。她天賦極高,個性活潑,像哥哥一樣聰穎睿智,富有想象力。她的演奏也像哥哥,造詣極深,有極強的感染力,能使人在音樂之聲中醉然陶然。不久前,剛吃過飯,她走到涼亭裏坐下。平時,她常到這兒來,總顯得那麼輕鬆愉快。這次,她隻發出一聲尖叫,就死了。她丈夫亨塞爾是個有名的肖像畫家,以前是個軍官。他把妻子的生前遺容畫了幅挺大的肖像,他把畫帶來,擺放在房間的桌子上。快樂與悲傷就在一瞬間,剛剛與快樂和快樂的人們作別,再看這位壯漢灑下悲傷的眼淚,怎能不為之動容。

我們現在都知道了,就在門德爾鬆妹妹去世的第二年,門德爾鬆也緊隨這位才華出眾、聰明過人的妹妹,突然去世。

我已經在海牙呆了四天。星期天,我想去看場法國歌劇,但朋友們勸我打消這個念頭,而去參加在歐洲飯店舉行的一個聚會。上樓梯的時候,我說,“看來晚上在這兒有場舞會。所有這些裝飾都是為舞會準備的嗎?一切都跟要過節似的。”我的同伴微笑著說,“這是為你準備的宴會。”我走進宴會大廳,那兒已經有很多人在慶祝了,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誰跟我說,“他們是你的一些荷蘭朋友。能陪你一起度過這個夜晚,他們都感到非常高興。”

我在海牙短暫停留期間,有來自荷蘭各地的無數信件寄到了我的繆斯朋友手裏,是範·德·弗裏埃特把我到的消息發布出去的。還有一位叫克耐普爾霍特的富人,長途跋涉,專程從須得海[荷蘭中部,以前為北海的一個淺水灣,現稱艾瑟爾湖——譯注]趕來。我發現這兒聚集了很多藝術家、畫家、演員和文學氣質濃鬱的人。宴會上,一張用鮮花裝點的桌子是專門用來發表祝酒詞的地方。範·德·弗裏埃特的祝酒詞特別讓我感動,他說,“哥本哈根之父科林,是個高尚的人。他對安徒生就像待自己的兒子一樣,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心。兩位國王,”說話間,他轉向我,話沒有停頓,“丹麥國王克裏斯蒂安八世和普魯士國王弗裏德利克·威廉每人授予你一枚勳章。有一天,上帝也會為你寫出了敬神的童話,而在你的靈柩上授予你一枚最美麗的勳章。那是不朽的榮譽的皇冠,將使你流芳百世。”

有人在發言中,談到了荷蘭與丹麥在語言和曆史上的聯係。一位為我《未帶圖片的畫冊》配過些插圖的畫家,提議為作為“畫家”的我的健康幹杯。克耐普爾霍特用法語鄭重其事地發表了他對於自由和想象力的看法。席間,歌聲響起,人們朗誦著幽默風趣的詩歌。可是,我一點也不了解荷蘭的戲劇、悲劇,對在監獄背景下演過“塔索”的海牙著名悲劇演員彼得斯一無所知。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為他流露的真情所打動。我沒見過比他更出色的善於模仿的演員。他能把一個藝術家演得一會兒臉色蒼白,一會兒又把臉羞得緋紅。他似乎為了表情能控製麵部血液的流動。他的這種表演招來一陣興高采烈的掌聲。

人們唱起歡快的歌,我喜歡聽飽含深情的荷蘭國歌,它的音調特別能打動我。那是我生命中最享榮耀的夜晚之一。似乎我在瑞典和荷蘭得到的敬仰程度達到了高峰。上帝啊,你洞悉所有人的心靈,知道我內心感到的是怎樣的一種卑微。讓我向你揮灑感激和快樂的眼淚。

第二天,我們到野外活動。克耐普爾霍特帶我來到“博斯”,去看那兒的鄉間舞會,聆聽鄉間音樂。我們走在碧綠的菁菁草地上,沿著鄉間小路,建了不少鄉村別墅。“萊頓”近在眼前,我們已經接近它了。然後,我們駕馬車趕往斯海弗寧恩[荷蘭西部一城鎮,靠近海牙——譯注]的村莊,它抵禦著高高的沙山和堤壩後邊的北海的侵蝕。在一家海濱旅館的桌邊,一小圈兒朋友再次為藝術,為詩歌,為丹麥和荷蘭祝酒幹杯。海岸隨處可見垂釣的船隻。音樂奏響了。大海翻卷著波濤。我的感覺是,不在家鄉,勝似家鄉。又是一個令人愉快的迷人夜晚。

第二天一早,正要離開海牙,女房東給我帶來一摞報紙,登的全是那天為我舉行宴會的報道。有幾個我已經非常喜歡的朋友到車站送行。多情自古傷別離,離愁別緒最惆悵,帶著這樣的心情,我與他們分別了。此去經年,真不知此生還能否再見。

就我所知,鹿特丹是荷蘭最富有生活氣息的城市,超過阿姆斯特丹許多。運河裏,船隻往來不斷。我以前見過很多五顏六色的荷蘭小船,船家的妻子就站在舵柄旁邊。像民謠裏唱的,要是穿著拖鞋,戴著踢馬刺,她就不能站在舵柄旁;公公抽著長煙管。而鹿特丹的一切都呈現出熙熙攘攘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有一艘老掉牙的荷蘭蒸汽船駛往倫敦。我訂了一張臥鋪票。這簡直就是一隻慢吞吞的蝸牛船,負載很重,盛滿櫻桃的大籃子堆積如山,高出船欄杆很多。許多去美國的移民不時到甲板上散步,孩子們興奮地亂蹦亂鬧,四處飛跑。有個像福斯塔夫[莎士比亞筆下歡樂肥胖愛吹噓無所顧忌的騎士——譯注]一樣胖的德國人,帶著他單薄柔弱的妻子在船上來回轉悠。她已經有點暈船,一想到船將從馬斯河駛入遼闊的北海,就驚恐萬狀。她那隻瘦長、高大、毛短的狗,雖然身上裹著大衣,又被牢牢地捆在巨大的船頭,還是像她一樣嚇得全身哆嗦。

海潮退了。經過漫長的八個小時航行,我們駛入了北海。荷蘭的低矮陸地似乎越陷越深,一直沉入灰黃的海麵。夕陽西下,我回到我的鋪位。第二天一大早,再次站在甲板上時,英國海岸線的輪廓已隱約可以瞥見。在泰晤士河的入海口,停泊的漁船足有上千隻,看上去就像一群小雞,又像撕碎的紙片,像一個完整的市場或野營的帳篷。

泰晤士河理應宣稱,英格蘭統治著海洋。你看,她的仆人們隨著無數的船隻向外飛奔。每隔一分鍾,就有一艘艘的蒸汽船像接力賽似地駛進來。一隻快船駛過,從船帽裏拖出一帶濃濃的長煙,船帽頂端還閃著紅紅的火花。巨大的帆船像天鵝一樣破浪前行,一艘接一艘地從我們身邊滑過。還能在休閑遊艇的甲板上,看到年輕有錢的紳士。這裏的船隻多的可真是鱗次櫛比。我開始數我們到底能遇上多少蒸汽船,但船太多了,剛數幾下就煩了。從格雷夫森德[英格蘭東南部肯特郡西北部一海港,瀕臨泰晤士河——譯注]向泰晤士河望去,我們似乎正在駛進一片燃起滾滾濃煙的著火的沼澤。其實,這隻是從我們前麵那艘蒸汽船的煙筒裏冒出來的濃煙。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電閃雷鳴,藍色的閃電劃過漆黑的夜空。此時,正有一列火車疾馳而過,濃濃的藍色煙霧向上空翻滾。空中傳來隆隆的雷聲,像加農炮的轟鳴。

“這是歡迎你的雷聲,它們知道你在船上。”一個年輕的英國人跟我開玩笑。我想,“是這樣,上帝一定會知道的。”

我幾乎不敢相信,泰晤士河會被無數的蒸汽船、小船、帆船擁擠成一條密不透風的街道,同時又難以想象,這麼多的船怎麼能摩肩接踵而不發生碰撞。退潮以後,問題就出來了,河床變成一片黏糊糊的爛泥塘。我想起了狄更斯《老古玩店》裏的奎爾普,想起了馬裏亞特[弗雷德裏克·馬裏亞特:1792—1848,英國海軍軍官、小說家——譯注]對這條河上的生活的生動描寫。

在我們上岸的“海關大樓”旁,我坐上一輛出租馬車。走了好一陣,真覺得這是一座走不到盡頭的城市。大街上是稠人廣眾,擁擠不堪。每個方向都是兩列馬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這種多用途的大馬車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包裝廂,車廂裏和車頂上都擠滿了人,車廂外還貼著最新的新聞海報。在人流中,有些人用木棍把招牌舉過頭頂,以便人們能看到上邊有什麼要看或要買的東西。每個人都在動著,好像整個倫敦的人正有一半從這邊往那邊流動,而那邊也正往這邊流動。在每個街道交彙處的中間位置,有一塊用石頭鋪成的高出地麵的區域。行人要過街道,得先從車水馬龍的一邊急衝過來,在這安全島裏駐足等候,看準時機,躲閃騰挪,再從車縫中奔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

倫敦,真是城市中的城市。這是倫敦給我的第一印象。日複一日,我愈發清晰地感覺到這一點。這裏是效率更高的巴黎。它有那不勒斯的勃勃生機,卻沒有那裏的嘈雜。一切似乎都是靜悄悄地從你身邊急馳而過。據說,倫敦各種用途的馬車有4000輛左右,有運貨馬車、小馬車、雙輪馬車、出租馬車、精致的轎式四輪大馬車,等等。它們一輛接一輛地從街道上顛簸著奔馳而過,發出隆隆的聲響,好像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什麼大事發生,人們趕著要去見證似的。這就是一座永遠都貯滿了水的水庫,不會枯竭!有朝一日,當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所有人都躺到墳墓裏了,他們也會把繁忙帶進墳墓。小馬車、出租馬車、豪華馬車、熙來攘往的人們,潮湧一般川流不息。隨處可見的廣告、柱子上的招貼、馬車的海報,內容都是有關氣球、墾荒者、全景大觀以及珍妮·林德之類。

終於到了奧斯特德向我推薦的位於萊切斯特廣場的塞布羅尼埃爾飯店。好像是為了向我明確昭示倫敦也會有陽光,安排我住的房間,陽光可以直接照到床上。但陽光更像一道金紅色的陰影,仿佛是透過啤酒瓶照過來的。不過,隨著日落,空氣變得漸漸透明、清新起來。星星眨著眼,照在灑滿煤氣燈光的路麵上。街上人流還是潮水一般湧動,但很快一切就歸於沉寂。

我累極了,認識的人一個也沒見到,就睡著了。這回來倫敦,我一封推薦信也沒帶。臨行前,我隻想從一位極有聲望的名流那裏得到一封推薦信。他在英國關係很廣,想通過他幫我搭個橋,以便了解倫敦上層的生活。但一無所獲。

第二天一早,我立即去拜會丹麥駐英國大使萊溫特勞伯爵。他說,“你跟這兒還要什麼推薦信。你早已經聲明遠揚,你的作品就把你介紹過來了。今天晚上在帕默斯頓勳爵家舉行一個小型聚會,客人都是精心挑選的。我會寫信給帕默斯頓夫人,告訴她你來了倫敦。我想,你會收到邀請的。”幾個小時後,我真的收到了請柬。晚上,我與萊溫特勞伯爵一起驅車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