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林德介紹我和比爾希—普法伊費爾太太見麵,“她教我德語,”她說,“她待我像一個好媽媽。現在您得和她認識一下。”我期待著見她一麵。我們在街上鑽進一輛出租馬車。也許有人會說,“世界聞名的珍妮·林德坐出租馬車!”在哥本哈根,有一次,有人看見她和一位老年朋友一起坐出租馬車,就曾這樣說:“燕妮·林德坐出租馬車真不體麵。人總得按照他的地位行事。”關於怎麼樣才算體麵的說法,總有人大肆渲染,真是咄咄怪事。真正的大人物從來都不計較這樣的日常瑣事。——有一次在尼瑟,我準備坐郵車進城。托瓦爾森說,“我要和您一起去。”於是立刻就有人說,“托瓦爾森竟然要坐郵車旅行,那是不體麵的。”——“但是安徒要坐郵車,”他非常天真地說。“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得跟他講清楚。但是人們看到托瓦爾森坐郵車是要大吃一驚的。人們看到珍妮·林德坐出租馬車早就大吃一驚了。但如今在柏林,她和我一起坐一輛出租馬車。我們要車把勢在街上停下來,到比爾希—普法伊費爾太太家門口去。我知道,作為一名演員,她是很有才華的;我知道,她具有一種與斯克裏布[(1791-1861)法國戲劇家。——譯注]相似的賦予小說創作中迸發出來的靈感以戲劇形式的才氣;我還知道,批評家們幾乎總是粗暴地對待這位傑出的才女。我開頭一見到她,就覺得似乎這種遭遇已經十分自然地把一些痛苦的體驗嵌進了她的笑容。我從她對我表示問候的方式中覺察到了這一點。——“我還沒有看過您寫的書,但是我知道它們受到的批評總是讚揚。我卻沒有體驗過這種樂趣。”

“他是我的好兄長,”燕妮·林德說,並把我的手放在比爾希—普法伊費爾太太的手中。她對我表示誠摯的熱情的歡迎,臉上充滿了活力和智慧。我第二次去看她時,發現她手裏捧著看了一半的《即興詩人》。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了一位新朋友。

我在柏林逗留期間,普魯士公主、當今的魏瑪大公爵的妹妹多次接見我,我自然樂在其中。她的家很舒適,像一座仙宮。在鮮花盛開的花園裏,苔蘚中間有一股清泉,在雕像腳前潺潺地流。公園通向各個房間,友好的孩子們和聰明熱誠的公主就在那裏接待我。一天上午,我給她朗讀了我的幾篇童話。她的王室丈夫也在聽。王子皮克萊爾—穆斯考、《半截套索》的作者也在座。

臨別時,她送給我一本用天鵝絨緄邊的漂亮的相片簿。頭一頁貼了一張我下榻的宮內廂房的照片,她還在照片上簽名留念。其重要性不僅在於她送給我的是什麼,而且在於她以什麼方式送給我。這提高了它的價值。

我到達柏林後,立即享受了應邀出席王宮宴會的殊榮。我的座位安排在胡姆博爾特旁邊。我早就認識他,並且一直喜歡他,不僅因為他智力高超,風度翩翩,更因為他對我懷有無限的善意。國王最親切地接待了我,還告訴我他在哥本哈根逗留期間曾問過我,聽說我在國外。他對我的小說《不過是個提琴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並補充說,讀過之後,他一看到鸛鳥,總是想到窮苦的基督徒。王後也用溫和親切的語調和我談話。

不久,我有幸應邀出席波茨坦晚會,那是一個豐盛的令人難忘的晚會。除兩位侍女和幾位在旁伺候的管家外,出席者隻有國王和王後、胡姆博爾特和我。我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王後告訴我,歐倫施萊格就曾坐在這裏高聲朗讀他的悲劇《丁娜》。我朗讀了四篇童話——《小無花果樹》、《醜小鴨》、《上流社會與舞會》、《牧豬人》。國王精神特別抖擻,興趣格外濃厚,他的談吐表現出無限的智慧和才思。他還對我說,他發現丹麥的森林風光美極了,霍爾堡的《政治工匠》在哥本哈根的演出好極了。王室客廳裏洋溢著親切友好的氣氛。柔和的目光都朝向著我。我覺得人人都對我很親切,真是非常非常親切。深夜裏,當我走進我的臥室時,我老想著當晚所發生的事,心情無比激動,以致睡不著覺。一切在我看來都像是童話故事。塔樓上的鍾聲徹夜長鳴。輕快的音樂擁抱著我的思想。當我們置身於歡樂之中時,我們會變得虔誠、善良。

在我告別的前一天夜晚,普魯士國王又贈給我一件紀念品,表明他對我是何等的慈詳和親切。我受領了一枚三級紅鷹勳章。這樣一種殊榮會使任何一個受領者感到歡欣鼓舞。我要承認我在領它的時候感到無比幸福。我認為勳章清楚地表明,尊貴的文質彬彬的國王一心要對我昭示親切感。我心裏充滿了感激之情。這是我榮獲的第一枚勳章,是1月6日受領的。那天正是我的恩人科林的生日。所以對我來說,那個日子有雙重意義。我的喜悅難以言表。我禱告上帝,讓親自賜給我歡愉的君王心永遠快樂。最後一個夜晚,我是和我最親密的朋友們一起度過的。他們舉杯祝我身體健康,還朗誦了一首詩——《故事大王》。我在深夜裏回到住處。第二天一早就得坐火車離開。在魏瑪,珍妮·林德將再一次陪伴我。

在這次旅途中我寫作並完成了《我生命的真實故事》。途中的印象都很新鮮,我的心情一直很激動。這就是我在離開柏林時要說的話。我得重複我所說的——“關於我在柏林受領的數不盡的殷勤親切的厚誼,我已經講了很多。我覺得像一個為某種目的從大型集會上領得大筆款項的人,他感到有必要談一談他得到了什麼,講一講人們給了他什麼。願上帝給我力量來做這件事。我已經得到了真誠的鼓勵。”

在持續將近二十四小時的旅行之後,我來到了魏瑪高貴的世爵大公爵府中。我難以用言辭表達我住在魏瑪大公爵府裏每天受到的無微不至的關懷,我的內心充滿了謝忱。在宮廷筵席上和令人愉快的家庭生活中,我都能看出他們對我的最高尚的親切的情意。這樣持續了整整一個月,就像是過一個星期天。貝奧留像兄弟一樣照顧我日常的需要。我永遠也忘不了靜夜裏我們在他房裏和朋友們聊天的情景。斯科貝爾和斯克爾都加入了這個圈子。讓·保羅青年時代的一位忠誠的朋友、才氣煥發的可敬的老弗勞·馮·施文德萊,懷著會心的、至誠的、慈母般的興趣,並用我使她想起那位大詩人的珍貴的話來歡迎我。她告訴我很多有關他的事情,都是我聞所未聞的。讓·保羅真名叫弗裏德裏希·裏希特,年輕時很窮,為了買紙謄寫他的第一部作品,他不得不替那個村子裏的農民抄錄《村報》賺幾個錢。她說是詩人格萊姆第一個注意到他,並給她寫信提到這個有天才的年輕人。他把他請到家裏並送給他五百大銀幣。他想他也許需要錢用。——弗勞·馮·施文德萊在魏瑪時到那裏住過。當時榮華的光環在魏瑪城頭閃耀。她經常在維蘭德、黑德爾和穆索伊斯陪同下在宮廷裏度過一個個夜晚。她寫了大量的關於他們以及關於歌德與席勒交往的軼事。她把讓·保羅寫給她的一封信作為禮物送給我並附加了幾句話:

“——根據德國通常的規範當代文學的原則,我難以設想在生活的道路上仍將對付所謂的妙不可言的心靈親和力,而這正是安徒生先生和讓·保羅堅持的主張。”

珍妮·林德來到了魏瑪。我在宮廷會上和劇院裏聽了她演唱。我和她一起參觀了在我們心目中因歌德和席勒而臻於神聖的地方。我們站在他們的靈柩旁邊,是首相米萊帶我們去的。奧地利詩人羅萊在這裏第一次和我們見麵。後來他寫了一首絕妙的紀遊詩。這首詩對我來說成了彼時彼地的見證。我們把我們喜愛的漂亮的花兒夾在書中,並把他的詩句像花兒一樣夾在這裏:

童話玫瑰,你總是

以你的甜香使我欣喜。

你蔓生在靈柩周圍,

在詩人公墓裏。

我們一起站在靈柩旁,

在這死寂的大廳。

我獨個兒在戰栗,

幽夢中的夜鶯。

我愉快地恢複了平靜,

胸中深懷著逸興。

這黑蒼蒼的詩人墓,

神力將它裝飾一新。

你的玫瑰吐出清香,

蕩漾彌漫在喪事廳。

哀悼中同表憂傷,

慣於沉默的夜鶯。

1846年1月29日於魏瑪

一個夜晚,在才氣煥發的弗羅裏普家裏的集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黑森林村夫》的作者貝特霍爾德·奧爾巴赫。碰巧那時他也住在魏瑪。我完全被“村夫”吸引過去了。我把這本書看作是最富於詩意的,是現代德國文學產生出來的最真實、最有趣味的作品。他的個性也給了我同樣有趣的印象。奧爾巴赫為人相當開朗、睿智和坦誠。我幾乎要說,他本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村夫”,身心都很健全,眼睛放射出誠實的光芒。我們很快就成了好友。他很開明,易於信任別人。他建議我們彼此以教名相處。接著他微笑著補充說,“但您知道,我是一個猶太人。”——我哈哈大笑,似乎我的聽覺要對他屬於最古老的民族和最令人感興趣的民族區別對待。

我離開魏瑪的日期繼續推遲,我幾乎很難把自己攆走。在大公爵過了生日之後,在我受到最殷勤的邀請,參加了所有的宴會之後,我離開了。我必須,而且很想在複活節前抵達羅馬。一大早,我再一次見到了世襲大公。我懷著一顆深受感動的心跟他告別。我將永遠不會忘記世人所矚目的由他的出身賜給他的高位,但是我要說一句,正如最窮苦的人可以議論王子一樣,——我喜歡他就像我喜歡和我心最親的人。願上帝賜福給他,並在他的高尚事業中賜給他快樂。一顆高尚的心在公爵福星後麵跳動著。

貝奧留和我一起遠行到耶納,那裏有一棟好客的房子等我去住。從歌德時代起,它就留下了為人們所珍愛的記憶。我和出版商弗羅曼一道在那裏呆了幾天。我在柏林逗留期間,他的才思煥發的姐姐對我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我又一次見到了世襲大公,他來到耶納。我們在席勒的姑姑弗勞·馮·沃爾措根家裏會麵。她是小說《阿格內斯·封·莉琳》的才華橫溢的作者。我們在那裏告別。

一個節日夜晚,荷爾斯泰因的米歇爾森把我的許多文朋詩友請到他家裏。他在盛情地向我敬酒時,談到丹麥文學在當代的意義,並指出它具備許多健康自然的因素。在應邀的客人中,我對著名的神學家哈塞教授、《耶穌傳》和《教會史》的作者特別感興趣。

一連幾個夜晚,他聽我朗讀童話。此前他就對我懷有親切感。他在表現出熱烈而濃厚的興趣的一瞬間,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與我的童話有關的這樣一段話:“現在住在柏林的不是什麼張三,而是一位活在帝國人們心裏的不朽的英雄人物。將來總有一天人們會這樣說的。‘大自然是明顯的理念,而理念則是不明顯的大自然。’昨天晚上您的童話又給我以直觀的印象:如何深入到一個方麵去靜觀大自然的秘密,聽一聽鳥語,並理解一顆冷杉或一叢雛菊的意向。一切都是為了自身的緣故改變外觀。我們和我們的兒童也都憂樂與共地參與其中。但一切隻是在理念的畫圖裏和人心的顫抖和跳動中達到的。這個源泉喜愛詩人的親吻和上帝對詩人的關愛,頃刻之間,源頭活水就會噴湧而出。童話就在人們的記憶中變為日耳曼民族的民間傳說!”

這最後幾行說的是我作為一個童話作家應該努力做些什麼。是哈塞和天才的即興詩人,即納的沃爾弗教授一起主要負責給我作品的德文版支付一些稿酬。我的作品在德國已經出版了許多譯本。他們聽說我至今一點稿費都沒有收到,都覺得很驚奇。我的書有譯者和讀者,我早就感到高興;出版商送給我幾本樣書,我很感激。哈塞和沃爾弗說,我應當而且必須保住我的作品已經在德國占領的陣地。他們為我提供一筆收入,而且表明他們作好了幫助我的準備。因此,我一到萊比錫就收到了柏林寄來的一筆錢;而在萊比錫當地,希羅克豪斯和哈雷爾以及我的同胞洛克都願意作我的出版商。他們還願意一次性地給我支付若幹鎊作為已經出版的作品的稿費。我把版權交給我的同胞。我們雙方都從事業中獲得了利益和樂趣。這是我在萊比錫期間作的安排。

我的旅遊因經商延誤了幾個小時。出版商誠懇地送給我花束、稿費,還送給我比這多得多的東西。我再次見到了布羅克豪斯一家人,並愉快地在傑出的有天才的門德爾鬆家裏呆了幾個小時。我聽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演奏。我覺得他熱情的眼睛看到了我的靈魂深處。沒有人能比門德爾鬆表現出更閃亮的內在感情的火焰。一位溫柔的深情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們,把他富麗的家布置得井井有條,變成了太上福地。他風趣地就鸛鳥和它在我作品中多次出現的許多場合跟我開玩笑。他很喜歡《不過是個提琴手》中的鸛鳥。童話中有了它,使他覺得很開心。因此他總是在桌子對麵和我點頭開玩笑地說,“給我們講一個鸛鳥童話,”——“給我寫一首鸛鳥歌。”從他聰明的炯炯發亮的眼睛裏,閃爍出幼稚的喜悅。我的旅行結束後,我們又見了一次麵。但以後在人世間沒有再見麵,他的妻子也跟著他走了。可愛的孩子們作為圍繞著德累斯頓聖母瑪利亞的拉斐爾型孩童的真實模特兒,散處於全世界。

在這裏,我又見到了奧爾巴赫。他介紹我參加幾個社交圈。我見到了作曲家卡利沃達和我的有才華的同胞加德,他是門德爾鬆的寵兒。幾乎萊比錫全市的人都把他看作是這個家庭裏的兒子。

我到達後立即匆匆地拜訪了嫵媚的老男爵夫人德肯。她總是以慈母般的心關懷著我的命運。我受到了喜氣洋洋的誠摯的歡迎;畫家達爾也同樣熱誠地歡迎我。我再次見到了我的羅馬朋友、有聲有色的詩人賴尼克,現在他已作古了。《預感曲》是他創作的最後一首歌。我還結交了一位才子本德曼,他的《穿喪服的猶太人》是一首真正的色彩詩。聖歌中的詞句“我們坐在巴比倫河邊哭泣”在這裏生動地映入了我們的眼簾。其文學地位曆百代而不衰。

畫家格拉爾給我畫了像。這是構圖最美的一幅畫。它被複製成鋼雕,印在《全集版本》的前頁。

我的一位老年朋友已經辭世了,他在墳墓裏安息。他就是詩人布龍諾弗,《行吟詩人》的編者。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他家裏時,他在擺滿了美麗的鮮花的房間裏,熱烈誠摯地歡迎我。如今那些花都栽種在他的墳墓上。這勾起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在生命的旅途中隻見一次麵,互相理解,互相關愛,然後永遠分開,直到兩人都走到旅途的終點。

我和王室一家人度過了對我來說是很有趣的一個夜晚。他們特別殷勤地接待了我。在那裏,幸福的家庭生活看來高於一切。一大群活潑的孩子都在場,他們都是約翰王子的小孩。最年輕的公主、一位小姑娘知道我寫了《小無花果樹》的故事,十分自信地跟我攀談起來。她說,“去年的聖誕節我們也有一顆無花果樹,它就擺在這個房間裏。”當她比別的小孩更早地被帶去睡覺,跟母親、父親、國王和王後道了晚安以後,她還要在我能看見她的半掩著的門內再轉一個圈。她以非常友好的態度對我行禮,似乎我是她的老朋友,接著吻她的手指向我揮最後一次手。在她看來,我是“童話大王。”

我朗讀了我的幾篇童話,其中之一《丹麥人荷爾格》把我們的談話帶進了北歐傳奇的豐富寶庫。我講了幾篇傳奇,並強調了對丹麥自然美景的富有特色的描繪;我講了椈樹林一夜之間把葉子全張開,然後人們就可觀賞它們的清新可愛;我講了有士兵古墓群的苜蓿田和大海邊的史前巨石。對於其他方麵及王宮的禮儀我都不感到壓抑,注視著我的都是溫柔友好的眼睛。

我在德累斯頓的最後一個下午是在司法大臣肯內裏茨家裏度過的。在那裏,我受到了最友好的歡迎。幾小時後,我就行色匆匆地準備上路,因為從德累斯頓到布拉格還沒有鐵路。許多朋友都來送行,弗勞·澤雷送給我幾束可愛的鮮花。當我們的馬車滾滾開動時,衛兵說,“先生,您在這裏有一大家子人呢。”我想起了很多讓我在這裏生活得愉快美滿的人們。太陽照耀著,天氣很暖和。春天就在我周圍,春天就在我心裏。

我在布拉格沒有熟人。但是,憑德累斯頓的卡魯斯醫生的一封信,我在伯爵家裏受到了殷勤的接待。魏瑪世襲大公曾交給我一封寫給阿克杜克·斯特芬的信,我發現他是一位才氣煥發的熱心人。我參觀了赫拉斯欽和瓦倫斯泰因的宮殿,但那些壯觀的建築物都遭到了破壞——遭到了猶太人居住區的破壞。很可怕。整個居住區擠滿了婦女、老人和兒童。他們玩樂,呼喊,敲打。每走一步都使街道顯得更窄。外觀與耶路撒冷神殿相似的古老的猶太教教堂擠在民房中間。歲月在它的牆壁上撒了一層塵土。我往前挪幾步,走進去看。裏麵的天花板、窗戶和牆壁都被煙熏黑了。我聞到了洋蔥味和惡臭,隻好走出來,進入一個開闊的廣場。那是一塊墓地,它躺在一代一代的死人身上。刻著希伯來文字的一塊塊墓碑,淩亂地豎立或橫躺在接骨樹林下麵。接骨樹都長得很矮,似乎體弱多病,樹枝裏沒有汁液。掛在樹上的蜘蛛網就像是殘留在死寂、漆黑的墳墓間服喪的破爛黑縐紗。

我在一個感興趣的時刻離開布拉格。在這裏駐紮了幾年的士兵即將乘火車開往正在發生動亂的波蘭。全城的人看樣子都要來和他們部隊裏的朋友們告別。通向火車站的街道擠滿了人。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得以通過。數以千計的士兵馬上就要出發。最後火車開了。大批民眾擠在山坡上,這景象十分壯觀,看來像是鋪了一條格外絢麗多彩的地毯,但它是男女老少編織起來的。頭靠著頭移動,帽子和圍巾在空中揮舞。我以前從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他們氣昂昂地聚集在一起。舞台上是不可能裝置這種背景的,其氣勢氛圍也不可能在畫布上表現出來。群眾在這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沿鐵路線延伸數英裏,我們到處都能看到民眾聚在一起,向正在離開的人們揮手告別。整夜,我們越過了分散的波希米亞鄉村。在所有的城鎮和村落外麵,人們都成群結隊地集合起來。棕色的麵孔,很多人披在身上的破爛衣衫,火把的紅光,以及我完全聽不懂的波希米亞語,給全景添上了一派特有的氣氛。我們飛馳向前,通過隧道,跨過高架橋。車窗嗄嗄作響,哨子發出尖叫聲,鐵馬呼呼地喘氣——我把頭往後靠,在上帝保佑下睡覺。

在奧爾米茨,我們換了一個新車廂。有人喊我的名字。他就是瓦爾特·歌德。此前我們整夜坐在一個車廂裏,彼此都不知道。我們在維也納見過幾次麵。高深的功力和真正的天才寓於歌德的兩個孫子身上。作曲家和詩人都有這種稟賦。但那似乎是他們的祖父傳給他們的。

李斯特在維也納。他邀請我出席他的音樂會。票是極難買到的。我又一次聽了他的《羅伯特》主題狂想曲,又一次聽他演奏弦樂,像暴風雨的精靈在呼嘯。他能神奇地撫弄音調以迷亂想象。埃恩斯特也在那裏。他的音樂會打算在我離開以後幾天舉辦。我還沒有聽他演奏過。我們是否還能再見一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