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托瓦爾森認為有誰正在遭受不公正的待遇,他會以極大的熱情和堅決的態度與你站在一邊。倘若這種不公和嘲弄是出於惡意,他會毫不遲疑地給予抨擊,才不管那個受他抨擊的人是哪路神仙。斯坦普男爵夫人未婚時的娘家姓是達爾加斯,像女兒般敬愛著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對他照顧的無微不至,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他身上了。
在尼索與托瓦爾森相伴的日子裏,我寫了很多童話。他很有興趣並非常高興聽我朗讀這些童話。當時,我的童話在這裏還不太引人注目。黃昏,當一家人坐在敞開門的房間裏俯瞰花園的時候,托瓦爾森常常走近我,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為什麼不給孩子們講點童話聽?”他總是以他很自然的方式,稱讚我的童話,認為我的童話中包含著真理。他喜歡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聽我給他同一個童話。他常常在雕塑他覺得最詩意的作品的時候,站在那兒,嘴唇上泯著笑,聽我講《陀螺和球》、《醜小鴨》等童話故事。
我有某種即興創作小詩和歌曲的本事,這為托瓦爾森帶來了不少歡樂。當他在尼索完成霍爾堡胸像的泥塑模型時,每個人都讚歎不已。這時我就有事兒幹了,得即興作詩給以評點。下麵就是我的即席之作:
“霍爾堡再也見不到這一天,
我將打破他靈魂的束縛”
死神這麼說;但在冰冷的泥塑中
托瓦爾森說,“這是鳳凰涅槃。”
一天早晨,正當他創作現裝飾著哥本哈根大教堂的偉大的泥塑淺浮雕《通向各各他之路》時,我走進了他的工作室。他說,“告訴我,你覺得我給彼拉多[大約生在一世紀初期,審判耶穌的猶太巡撫。——譯注]穿上合適的衣服了嗎?”“你可什麼也別跟他說,”就在旁邊站著的斯坦普男爵夫人大聲叫了起來,“非常合適,太好了。你走吧。”
托瓦爾森把問題重複了一遍。“好吧,”我說,“既然您問我,我就得如實相告。我覺得從彼拉得的穿著上看,更像個埃及人,而不像羅馬人。”“我也是這麼想的。”托瓦爾森說著,把手伸進泥坯,將模型弄碎。男爵夫人又對我叫了起來,“你可得對他毀了一件不朽的藝術品負責。”“沒關係,我再做一個不朽之作不就行了。”托瓦爾森逗趣地說完,繼續投入他的雕塑,於是就有了我們現在在哥本哈根大教堂看到的那個淺浮雕的彼拉多。
在夏天的那幾個月裏,他每天都去在海灘遠處,離別墅稍微有些距離的浴室。有天我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他,他興高采烈地說,“我今天差點就淹死了。”他接著說,當他潛泳往上浮時,正頂到浴室的下麵,頭差點就把浴室頂開了。“我眼前發黑,好在一下兒就過去了。要是暈過去,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浮在水麵上的我了。”
他在尼索過了他最後一個生日。為給他祝壽,劇院專門為他上演了黑伯格的輕歌舞劇《四月愚人》和霍爾堡的《聖誕舞會》。我除了我寫的讓大家在就餐時唱的歌,還即興作了首詩。那天一大早,男爵夫人就派人來叫我,說托瓦爾森還沒起床,我們要是用鑼、火鉗、瓶子和刀子、叉子演奏的音樂把他弄醒,一定非常有趣。不過還缺一首歌,甭管寫成什麼樣兒,隻要好玩就行。我隻好,奮筆揮毫,即興作詩。墨跡未幹,我就一個人先唱起來,之後其他人也就著嘈雜吵鬧的伴奏,加入了合唱《高貴的男爵說了什麼?》:
哦,聽吧,一支短歌,
唱給我們讚美的人;
親愛的朋友托瓦爾森,
還有跳蕩的火焰。
放聲高歌,
驕傲地唱吧,
讓這歌聲
傳遍大地。
他已經聽多了
全世界無數人唱的頌歌。
讓我們來點小醜的歌唱,
但讚美還是依然如故。
拿起你的杯子碰一下,
把你的頭抬一下;
如果是個大人物,
你就來一杯。
在歌聲漸遠變得微弱之前,
我們將停止彈奏裏拉琴。
在我們朋友的華誕日,
願命運之神永遠將好運降臨。
讓我們跳起來舞起來吧。
嘣、嘭,
祝托瓦爾森長壽,
萬歲!
我們敲著火鉗跳著、唱著,用瓶子的軟木塞在瓶口來回摩擦。托瓦爾森穿著睡袍、襯褲,拖著拖鞋,手裏揮舞著拉斐爾式的睡帽,和我們一起在屋裏繞著跳舞、合唱:“讓我們跳起來舞起來吧。”
這位精力旺盛的老人,充滿了生機和幽默。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晚餐時我就坐他旁邊。斯坦普一家在哥本哈根的皇冠公主大街,還有一處過冬的別墅。那天晚餐,除了托瓦爾森,在座的還有歐倫施萊格、桑尼和康斯坦丁·漢森。托瓦爾森異常興奮,給我們講著他覺得有趣的《海盜船》裏戲謔的滑稽事。還說來年夏天要到意大利旅行。這是一個星期天,晚上皇家劇院將首演霍爾姆的悲劇《格裏賽爾迪斯》。歐倫施萊格想和斯坦普一家呆在一起,給他們讀點東西。托瓦爾森更想去劇院,問我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去。但由於當晚我沒有免費的座位,而第二天還有一場,就說等到第二天再看。我與他握手告別。我出門時,他坐在沙發旁的扶手椅上閉目養神。我輕輕地往外走,一轉身,看見他掙開雙眼,衝著我點頭微笑。這成了他跟我最後的道別。
整個晚上我都呆在家裏。第二天一早,我下榻的諾德飯店的侍者對我說,“真是怪事,托瓦爾森昨天突然死了。”
“托瓦爾森!”我驚叫起來,“不可能啊,昨天我還和他一起吃晚飯呢。”“他們說他昨天晚上死在劇院裏。”侍者說。“他一定是病了。”我說。我相信侍者說的肯定千真萬確。一股莫可名狀的焦躁襲來,我立刻拿上帽子趕往他家。他的遺體橫放在床上,房間裏擠進來好多陌生人,他們鞋上粘的雪把地板都弄濕了。屋子裏的空氣令人窒息,沒有人說一句話。斯坦普男爵夫人坐在床沿哭泣。我站在那兒呆若木雞,心底感到深深的悲痛。
托瓦爾森下葬舉行的是國喪。那天,身穿黑色衣服的男男女女都站在街道上或窗前,當靈柩從他們身邊經過時,都不自覺地脫帽誌哀。一切都靜極了,就連最野性十足的窮孩子,都手拉手排成了一排。送葬隊伍從夏洛騰堡出發,國王克裏斯蒂安八世在大教堂等候迎接。管風琴奏響了哈特曼的葬禮進行曲,音樂渾厚響亮,讓人感到有許多偉大的、看不見的神靈也加入了送葬的行列。我為他寫了一首安魂曲,哈特曼配樂。為托瓦爾森扶棺送行的學生們正在唱我寫的這首歌:
哦,人類,走近這令人悲痛的靈柩,
是你使他誕生,你可以這樣說,
但對我們國家,他是無上的榮光,
帶給我們精美絕倫的藝術。
哦,將悲傷變成歌做最後的道別,
以耶穌的名義說: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