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說過,我第一次見到托瓦爾森是1833年和1834年在羅馬。他是1838年秋天來到的丹麥。當時,整個丹麥正期待著他的到來,準備隆重地歡迎他。他乘坐的船正靠岸的時候,聖尼古拉塔上升起一麵旗幟在迎風飄揚。這是國家的節日。許多裝飾著鮮花和三角旗的小船,在朗格裏尼和特瑞克若納之間的水麵上搖蕩。畫家和雕塑家都在他們的旗子上做出自己的標誌。學生的旗子上畫著密涅瓦[古羅馬的智慧與藝術女神,與希臘女神雅典娜相同——譯注],有個詩人的旗子上畫著神馬珀伽索斯的金像。現在在托瓦爾森的博物館裏,仍能見到這個畫出來的暗示性的雕帶裝飾。從畫中的詩人的船上,可以認出哪個是歐倫施萊格、黑伯格、赫茲和格蘭德維格。我站在橫貫船體的座板上,一手抓著桅杆,一手揮舞著帽子。

托瓦爾森到的那天,大霧彌漫,離城很近的時候,人們先看到了船。有人鳴槍發出信號,人們便蜂擁到海關大樓迎接他。這兒的詩人都是黑伯格邀請來的,他當時是領袖,決定著誰能不能來。他們的船就停靠在拉森廣場邊上,大夥兒站在船上。歐倫施萊格和黑伯格還沒有到。詩人們等待著,已可以聽見船拋錨時鳴放的加農炮聲。我猜想,托瓦爾森在我們來之前已經上岸了。此時,微風送來嫋娜的歌聲,節日般的歡迎儀式開始了。我當然想參加了,就對其他人說,“咱們把船劃過去吧?”“什麼?歐倫施萊格和黑伯格還沒來呢。”其他人說。“他們再不來,儀式很快就結束了。”有位詩人用手指著帶有珀伽索斯像的旗子說,如果他們不來,我就不會在這麵旗幟下出航。“那我們可以把旗子扔在船上嘛。”我說著,就把旗子摘了下來。這樣,其他人就都跟我一起出航了。我們幾乎與托瓦爾森的船同時靠岸。黑伯格和歐倫施萊格乘坐借來的船與我們會合,上了我們的船。太陽鑽出來了,一道美麗的彩虹飛跨鬆得海峽。這是“亞曆山大的勝利之門。”

這也確實是一次適合亞曆山大的遊行,遠比《丹麥人民雜誌》上描述的精彩。岸上的人們歡騰一片,托瓦爾森從那兒坐上馬車,來到在阿馬林堡早已為他準備好的別墅。人們潮水一般湧來,每個人,凡是有點沾親帶故的,都使勁往前擠。整整一天一夜,廣場上站滿了成群的觀光者,就為看看夏洛騰堡著名的紅磚牆,因為那兒住著托瓦爾森。晚上,藝術家們為他唱起了小夜曲。在植物園的樹下,他們手裏的火炬竄動著耀眼的火光。人們不分老幼,從敞開的大門湧入。而那位每個人都無比敬仰、和藹可親的老人,跟所有他認識的人擁抱、親吻、握手。每個人都覺得他頭上籠罩著一層神聖的光環,我自慚形穢。見到他我的心興奮得狂跳不已,因為他就是那個在海外熱情接待過我的人,他還動情地擁抱著我說,“讓我們永遠保持這份情誼。”但在這兒,他被崇敬他的歡呼人群包圍著,上千雙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肯定會引起注意,並遭到人們的非難。是的,他們會譴責一個虛榮的家夥想炫耀自己:“我也認識托瓦爾森,他對我很好,我們很談的來。”我理智地停住腳步,靜靜地退到一邊,藏在稠密的人堆兒裏,以免被他看見。幾天以後,沒人注意我了,也沒人去看他了,我這才去拜訪,發現他那種質樸、誠摯、坦誠的性情一點沒有變。他熱情地和我擁抱,還說覺得很奇怪,怎麼前幾天沒見到我。

在為迎接詩人而舉行的詩歌音樂會上,與會的每一位詩人,除了黑伯格,都朗誦了新創作的詩歌,讚美這位歸國返鄉的藝術家。我在詩中寫到伊阿宋取“金羊毛”的故事,意思是說伊阿宋——托瓦爾森給丹麥取回的是“金藝術”。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士參加了這一盛大的歡迎儀式,氣氛非常熱烈,活動最後在節日晚宴和舞會聲中結束。托瓦爾森還興致勃勃地和年輕的普加德小姐跳了一曲波洛奈茲舞。普加德小姐後來嫁給了現已過世的奧拉·萊曼。這個節日的夜晚,使我第一次在丹麥普通大眾的生活中,看到了他們對藝術領域有著濃厚的興趣。

托瓦爾森成為學生俱樂部的榮譽成員。我又為此寫了首詩,還挺受歡迎。其中一首我記得是這樣寫的:“你真的變成一個學生,那一定是在十月。就像人們所說,‘你披荊斬棘開拓前進’。有人問你,‘你從荷馬那裏得到什麼?’人們想看到一部大書,你卻用泥土的雕塑將伊利亞特的生活再現。”

從此,我每天都能見到托瓦爾森,不是在聚會上,就是在他的工作室。有好幾個星期,我都和他一起住在尼索的斯坦普男爵夫人家裏。他似乎在這裏紮了根,受到很好的照料。他生活得很愉快,有時參加一些活動。他在男爵夫人家被當成了受歡迎的貴賓,甚至像是關係密切的近親。他性格開朗,不乏幽默,所以他最喜歡的作家是霍爾堡。他不願讓現實攪擾了自己的藝術生活,並麻煩不斷,因此他不喜歡拜倫的性格。

斯坦普男爵夫人在她尼索別墅緊臨古老護城河的花園裏,為托瓦爾森建了一個工作室。一天清晨,他正在工作室裏雕自己的像,我走了進去。本想問他早安,但他在全神貫注地塑像,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他像平常一樣,走近作品,凝神端詳,然後退後兩步,扣緊兩排潔白發亮、堅固有力牙齒。我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午飯時,他比平時更為沉默。我們讓他隨便說點什麼,他幹巴巴地回答:“今天早上我已經說了一大堆,說的比這幾天的話都多,可沒有一個人聽。我知道安徒生就站在身後,他是來向我問早安的。我就跟他說了很多我和拜倫之間的私事。我想總得有個回應吧,可我一轉頭,發現自己是對著光光的牆壁說了一個多鍾頭。”

我們都讓他再把故事講一遍。他隻是浮皮潦草地說,“哦,那是在羅馬。我給拜倫塑像,他坐在前麵,臉立時耷拉下來,表情和平時不大一樣。我說,您坐著別動,尤其臉一定不能板著。拜倫說,我的表情就這樣。我說,好吧。然後,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給他雕了個塑像。完工以後,凡看到的人都說跟他像極了,但拜倫看了後卻說,一點都不像我,我應該看起來更痛苦才對。你們看,他要的是看起來痛苦一點。”說完,托瓦爾森臉上現出一個幽默的表情。

這位大藝術家喜歡吃完飯後,半合著眼睛聽音樂。但他最大的樂趣是當男爵夫人搬出桌子,開始跟他玩落托數卡牌戲[一種靠機會取勝的遊戲,先由一人從一堆有號碼之盤中抽出一盤,然後由參加遊戲者將手中牌按盤上號碼對應排列,最先排成一行中五張牌者勝。——譯注]尼索地區的每個人都學會了玩這種遊戲。我得告訴你,他們玩隻是為了幾隻杯子,所以他隻能贏。每個人也都讓他贏。誰能想到,這位偉大人物會對這種遊戲上癮。我對此可提不起興趣,有很多個月光之夜,我都跑到林間散步,但還是能聽見他們叫我回去玩“落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