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願意,倒可以住到侏羅山上的小鎮子裏,那兒早在每年八月就開始下雪,開銷也不大,還能交些朋友。”在哥本哈根結識的一位說法語的瑞士人這麼跟我說。經曆了巴黎的喧囂,山區的與世隔絕將無疑令我心曠神怡。再說,我也希望能在那裏完成一部醞釀已久的作品。於是,我們計劃從巴黎出發,經日內瓦、洛桑到侏羅山上的勒洛科爾小鎮。

留在巴黎的丹麥同鄉裏,有兩位著名人物,他們都把我當成好友。我先談點他倆的情況,一位是詩人彼得·安德雷斯·黑伯格,當時,因視為離經叛道被驅逐出丹麥以後,選擇巴黎做了新家。每個丹麥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我去拜訪他。他已經是個老人,眼睛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住在一家小旅店裏。他的兒子約翰·路德維格·黑伯格剛剛和約翰尼·路易斯完婚。約翰尼·路易斯可是當時最紅、最受好評的女演員之一。一聽別人提及自己的兒媳婦,這位年老的父親就顯出濃厚的興趣。但我知道,他對女演員的看法已經過時了,或許巴黎人都是這樣看女演員的。他說,他可不喜歡兒媳婦可以讓劇院的經理呼來喚去的。看來他有點把劇院經理當成暴君那樣的角色了。不過,他告訴我,他很高興聽我說他兒媳婦是個倍受人們尊重、真正有天賦才華的年輕女士。事實上,丹麥人都會這麼說。可惜的是,他永遠也無法理解她的卓越才華,她對於丹麥劇院的重要,以及她高尚的品德。除此以外,他感到很孤獨。看到這樣一個近乎半盲的老人,摸索著走過著名的皇家舞廳的拱廊,我對他充滿了同情。臨走時,他在我的留言紀念簿上寫下這樣一句話:

請接受一位盲人的親切告別。

P。A。黑伯格1833年8月10日於巴黎

另一位著名同鄉是我在伍爾芙上將家偶遇結識的州議員布朗德斯特德,他從倫敦來巴黎,讀了我的《一年十二個月》。他沒讀過我的其他作品。他很喜歡我的詩,這讓我很高興,把他當成一位出色的向導和夥伴。離開巴黎前的一天早晨,他專為我寫了一首詩:

感謝你的《一年十二個月》;

仿佛看到疼痛歲月裏的一隻鴿子

深刻記憶來自家鄉的風土——

北歐人的土地傳來一聲渾厚的號角。

啊,鴿子將飛向南方

去俯瞰意大利神奇的天空。

等埃特納升起巨大的火焰,

再歡迎你回到家鄉。

你會夢到米納摩司那的果園,

你將領略南方的激情,

朋友,桂冠的花環將給你佩帶。

布朗德斯特德1833年仲夏於巴黎

已經走了幾天幾夜,盡管旅途勞頓,我還挺勤勉,常擠出時間寫點東西。旅徒中不時有些小的阿拉伯式的奇遇發生,有兩件事我記憶猶新,這裏隻講一件。

我們已經從法國的平坦地區進入了侏羅山脈,一天深夜,馬車載著我一個人路經一個特別小的村莊時,馬車夫捎帶上兩位年輕的農家女。“如果不帶上她們,”他說,“她們就得在這荒蕪人煙的路上走兩個多小時。”兩個姑娘很好奇,竊笑著嘀咕了些什麼。她們知道車裏坐著一位紳士,可看不見長得什麼樣。她們終於鼓足勇氣,問我是不是法國人。聽說我是丹麥人,她們似乎明白了什麼。她們從地理書上得知,丹麥和挪威在同一個地方;而且,她們總把“哥本哈根”說成“科波拉爾”。然後,她們又問我是小夥子還是老頭兒,結婚了嗎,長什麼樣。我使勁往黑暗的角落裏擠,並盡可能給她們一個理想的答複。她們識破了我的花招兒,所以當我反問她們長相如何時,她們把自己描繪得美若天仙。她們強烈要求到下一站要看看我的臉,我沒答應。等她們下車時,故意用手帕把臉遮住,大笑著和我握手告別。能看出來,她倆很年輕,身段也美。這兩位素昧平生,後來也沒再見過的快樂女孩,在整個這次旅途中,猶如一幅微笑的畫像。

從路旁陡峭的懸崖峭壁往下俯瞰,農舍宛如一個又一個的玩具,森林仿佛成了土豆田。突然,在兩處峭壁之間,有一幅圖景展現在眼前——是什麼?看上去仿佛雲中飄浮的山巒,但隻是雲霧造成的錯覺,原來那是阿爾卑斯山和博朗峰。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順著路往下走,路邊仍是懸崖,感覺自己好像在向下滑翔似的,一切景物盡收眼底。有厚厚的一團煙霧浮了上來,我開始還以為是下麵有煤礦呢,定睛一看,是雲飄升了上來。雲過處,日內瓦和日內瓦湖以及連綿起伏的阿爾卑斯山全景盡現眼前。略低的地方還躲藏在藍色的霧靄裏,而山峰最高處的黑色輪廓已經清晰地勾勒出來。冰川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正巧是個星期天的早晨,這讓我更加感到,最偉大的教堂是自然。想到此,一股虔誠的神聖感湧上心頭。

我知道年老的普拉瑞和他的家人住在日內瓦,他是從哥本哈根移民來的,已經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所有丹麥人都成了他家裏的座上賓。我在街頭向人打聽他住那兒,那人碰巧是他的朋友,立刻把我引到了那個充滿了親切、熱情的家庭。他的女兒們都講丹麥語,我跟她們交談當然也隻會用丹麥語。亨裏克·赫茲做過普拉瑞的學生,所以我們談論起《死國的來信》在國內取得的巨大成功,以及引起他們的興趣和關注。普拉瑞告訴我,他住在哥本哈根時,為了維生和掙學費學法語,在五金商店打過工。他還談到,路易斯·菲利普在植物學家繆勒先生名下一個叫康尼克的商人家呆過。一天,普拉瑞被路易斯·菲利普作為同胞邀至皇宮用膳,房間裏沒有侍者,路易斯·菲利普自己親手布置餐桌並服務。

從鎮子上看,感覺阿爾卑斯山近在咫尺。有天早晨,我決定往山裏走。可似乎越走山嶺越往後退縮,我走啊走,到了正午時分,我剛走到第一處峭壁的腳下。再回到日內瓦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經洛桑、威維,我來到奇倫,一座秀美如畫的古老城堡,因一件謀殺案而聲名雀起。拜倫的詩《奇倫的囚徒》使我對這座城堡發生了興趣。盡管眼前的瑟沃山峰還覆蓋著白雪,但整個鄉村給我的印象讓我感到好像身處南方。城堡建在碧綠清澈的深湖邊上,葡萄園和玉米地四處延伸,高大的老栗樹在地麵投下茂密的陰影,有的枝葉伸展開去,綠蔭遮蔽了湖邊的水麵。我走過吊橋,進入昏暗陰沉的院落,看到牆上那些狹窄的垛口,當年保衛者就是由這垛口把油和開水傾倒在攻城者的身上。很多房間都裝設了陷阱門,人一踏上,就會轉動機關,倒黴蛋兒們就會迅疾地掉進深深的湖水,或者被牢固在下麵岩石上的鐵釘刺穿身體。往下走,地牢裏索捆犯人的鐐銬已經鏽蝕;一塊平坦的大石頭,犯人大概是用來當床的。1816年,拜倫來此,並在一根石柱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帶我參觀的婦人告訴我,當時她不知道那人是誰,想阻止他那麼做,可他沒聽。現在,每個到此一遊的人都會看那幾個字母。婦人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看來那位紳士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

從奇倫繼續往上走,就到了侏羅山。再接著往上,就來到我的新家,鍾表匠的小鎮勒洛科爾。

小鎮坐落在侏羅山高處的一個山穀裏,史前時代,是個湖泊,現在還能看到魚化石。雲層通常還在山穀下麵。這裏到處是幽深高大的雲杉樹,在樹下一呆,靜謐極了。鮮嫩的綠草周圍點綴著紫色的番紅花,流出的汁液閃著亮光。這裏的農舍都刷成了白色,顯得如此潔淨。每所房子裏都裝滿了本地產的手表。山上帶著一串串紅色的白蠟樹,令我想起《ABC》字母書裏的圖畫。——猩紅的草莓,讓我想家。

勒洛科爾是個不算小的集鎮,鎮子上霍裏埃特友好善良的一家人,讓我在這裏又找到了幸福的家。男主人是那位聰明的已故厄本·尤根森的妹夫。他們把我當成了近親,食宿自然就不成問題,當然我也支付得起。“這就算邀請了。”男女兩位主人邊說邊同我親切地握手。孩子們,包括幾個歲數小的,也很快接納了我,成為好朋友。一起住的還有孩子們的兩位姨媽羅莎莉和利蒂雅,都上了年紀,但很了不起。跟她們交談對我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法語訓練。因為我必須得用法語跟她們講丹麥的事兒。另外,她們有個小妹,年輕時和丈夫走了以後沒再見過。我也不得不把我所了解到的她親愛的妹妹的情況用法語告訴她們。勒洛科爾人隻會講法語,也隻能聽懂法語。我講得不好,但他們都能懂。他們說的我倒都能聽懂。剛剛八月,我的屋子早晚就得開暖氣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都是這樣;甚至有時還會下雪。而此時侏羅山下,正一派盛夏景象,烈日炎炎,兩處相隔隻不過幾個小時的路程。到了晚上,大自然的天籟之聲悄然隱去,一片靜寂,連河對岸法國邊境那兒敲響的晚鍾都能聽見。離鎮子不遠處,有一間孤零零的房子,整個漆成白色,實在吸引人的視線。走進去,穿過兩個地下室,麵對的就是一條河。河水轉動著磨房巨大的水車輪子,而磨房幾乎是看不見的。我常去這個地方,另一個常去的地方,是稍遠一點但景色更別致的杜博瀑布。在我的小說《奧·特》中,我描繪了這些地方;勒洛科爾小鎮的一段時光給我留下美好難忘的記憶。

這個坐落在高山上被森林環繞的小鎮,稱得上和平王國的中心,卻也無法躲避政治騷亂。眾所周知,瑞士紐查特爾的卡儂縣是普魯士的領土,所以,有人支持瑞士,有人支持普魯士。從遠古時就和睦相處的人們一瞬間就反目成仇了,拒絕和談,各唱各的國歌,變得非常對立。從我聽說的發生在一個瑞士人身上的小事即可管窺全貌。他家客廳裏掛著一個玻璃相框,畫的是威廉·退爾用槍打掉兒子頭上蘋果的故事。一天,有個普魯士派的人來訪,胳膊肘頂著玻璃,把玻璃框弄壞了。他說,“那人是成心弄壞的。”但我絲毫不受這些政治紛爭的影響,作為一個受歡迎的客人,我過著幸福的家庭生活。我對那裏人們家庭生活和風俗習慣的了解,比一般旅行者知道的多得多。除此之外,我忙著寫本新書。

整個旅途,包括呆在巴黎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構思這部作品。現在,想法已越來越具體,整個細節也愈發清晰起來。我開始寄希望於能憑這部作品戰勝那些夙敵,並讓他們承認我是個真正的詩人。這部改編自古老民謠《阿格乃特和男人魚》的作品,共兩個部分,分別在巴黎和勒洛科爾寫成。從勒洛科爾寄回丹麥時,我在前麵加了個導言。要是換了現在,一我不會寫出那樣的話,二《阿格乃特》也不會遭受那樣的待遇。我當時的個性在那篇導言裏也是展露無遺。

“我打小兒就很喜歡《阿格乃特和男人魚》這首古老的民謠,它代表著兩個世界,大地的世界和海洋的世界。現在我長大了,從中更能看清偉大的生命的影象,永不滿足的心靈渴望,以及對一種新的不同生存方式的奇異期待。很長一段時間,我意圖把積存在心裏的這個想法表達出來。在巴黎的喧嘩與騷動中,這首古老的民謠不時在耳邊回響;無論在歡快的林蔭道,還是在珠光寶氣的盧浮宮,這首民謠始終纏繞著我。我還沒有感覺,嬰兒就已在胎宮中成型。

遠離巴黎的侏羅山之顛,呈現出北歐壯麗雄偉的自然景色。在鬱鬱蔥蔥的鬆林裏,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阿格乃特誕生了。她的思想和靈魂是丹麥的,所以把這個我心愛的寧馨兒送回屬於她的故鄉。她將一聲問候帶給你們,也請你們親切地對待她。在國外,每一個丹麥人都是朋友加兄弟,因此她也將成為你們的親朋好友。

窗外,雪還在下,厚重的冬雲籠罩著森林。而此時山下,卻是一派夏日景象,葡萄已爬滿藤架,地裏的玉米也成熟了。明天,我就要飛越阿爾卑斯山去意大利了。或許那裏還將帶給我美夢,我也會把那夢寄往丹麥。對一個兒子來說,當然要把夢向母親訴說。再見。

H。C。安徒生

1833年9月14日於侏羅山勒洛科爾”

作品寄回哥本哈根以後就付印出版了。人們嘲笑我的那篇導言,尤其其中關於阿格乃特的那段描述。他們對“我還沒有感覺,嬰兒就已在胎宮中成型。”看不順眼,對作品反應也相當冷淡,甚至有人說是對歐倫施萊格的拙劣翻版。因為,歐倫施萊格也曾在國外將手稿寄回國。幾乎與《阿格乃特》同時,帕魯丹·繆勒出版了《丘比特與普緒喀》。這本書引起了每個人的興趣,點燃了讀者的熱情。我這本書的不足似乎也因此更加明顯。《文學月評》的評論當然也沒說什麼讚揚的話。我想這不會是H。C。奧斯特德對我的作品留下的印象,因為我在意大利收到了他寫於1834年8月8日的來信,他在信中十分直率也很正確地表達了對我作品的看法。我也意識到了,隻是當然沒有承認罷了。

盡管有很多不足,但《阿格乃特》畢竟標誌著我在創作上又前進了一步。我純主觀的詩性在這部作品裏得到了客觀的展露。我的寫作正處在過渡時期,這部劇作為我能稱得上純抒情的寫作階段畫上了句號。幾年以後,評論界對我的作品有了些讚許。他們說,跟我的早期作品比起來,這部作品多少引起了人們的一點關注,雖然也還算不上成熟,但詩的感覺充盈了許多,而且,更為深刻和豐富。接下來,我把《阿格乃特》縮編一下,想把它搬上舞台,希望能在夏天的演出季吸引觀眾。後來,演出過幾次。不過,演出時我不在國內。但在當時,卻如人們所說,盡管有黑伯格夫人像阿格乃特一樣,精心為我安排了感人的演出,尼爾斯·蓋德寫出了優美的音樂和合唱,演出並未成功。

不管怎麼說吧,我在這裏寫的,無論是說我自己,還是說我的創作,都屬於未來。《阿格乃特》寄出去了;它對我猶如一尊可愛的雕像,隻有上帝和我自己才能看的清。希望和夢想將隨之而來。《阿格乃特》向北走了,我第二天則要往南去,去意大利,到那裏去開始我生活的新時期。

與勒洛科爾那些親密的友人告別,的確令人傷感。孩子們的方言土語我大多聽不懂,但並不妨礙我們成為好朋友。所以,走的時候,他們都揮淚跟我告別。當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時,他們就把當成聾子,趴我耳朵邊大聲嚷嚷。連仆人們都眼含著熱淚跟我握手話別;為使我能在經過辛普朗山口時禦寒,大媽大嬸特意給我編織了羊毛手套。

《阿格乃特》和我在勒洛科爾逗留的日子宣告,我的詩人生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