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了萊茵河。春天的萊茵河岸,因短短的葡萄藤還隻能附著在城堡廢墟的一麵,尚不能給人留下什麼深刻印象。我想,要是葡萄藤爬滿了整個城堡廢墟,會好看得多。看到的和想的不一樣,肯定很多人對此都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景致最美的地方無疑是臨近聖高爾的落雷。多瑙河河岸遠比萊茵河多了些浪漫色彩,萊茵河在有些地方甚至連羅訥河都比不上。古老的傳說是萊茵河最輝煌的榮耀,德國詩人詠唱的華美樂章,才是碧波蕩漾的萊茵河最壯麗的景色。

從萊茵河穿越薩布呂克和白堊土質的香帕尼地區到巴黎,花了大約三天三夜的時間。我一路上不停地在心裏喊著這座“城中之城”的名字,不知問了多少次是不是快到了。等穿行在巴黎的林蔭大道上,我不再問了,而是確信,我真的到了這座雄偉的城市。

以上是從哥本哈根到巴黎旅行給我留下的整體印象,行色匆匆,我並沒有抓住什麼特別的印記。可對在家鄉期盼著的人來說,這些天的旅程我已經收獲不少。他們搞不明白,大幕拉開並不意味著觀眾馬上就能看見和領會展現在眼前的景致。就像我人已在巴黎,卻累得疲憊不堪,隻想睡覺,可還得費勁去找個睡覺的地方。最後總算在離皇宮不遠的托馬斯街上的裏爾飯店落了腳。此時此地,上床睡覺勝於一切,但沒睡多久,我就被吵鬧聲驚醒了。周圍燈火通明,我跳到窗前,從窗戶看對麵窄街上的一幢大建築物裏,一群人正從樓梯往下衝。外麵人人都在叫喊,夾雜著雷聲、閃電和東西的撞擊聲。我睡眼惺忪,朦朧中還以為整個巴黎發生了暴亂。我按鈴叫來服務員,“這是什麼聲音?”——“雷聲。”他說。“是雷聲。”女服務員附和著說。見我一臉吃驚的樣子,以為我沒聽懂,他們又卷著舌說,“雷聲——兒——兒。”還用手比劃著怎麼打雷。同時,燈光持續閃耀,轟鳴聲四起,簡直太嘈雜了。確實是雷聲。原來對麵的建築物是輕歌舞劇院,演出剛剛散場,人流正順著樓梯往外湧。這就是我在巴黎第一覺醒來時的情形。

接下來要做的自然是欣賞巴黎的奇觀異景。

意大利歌劇院收場關張了,巴黎大歌劇院的舞台上卻還在群星閃耀。達莫洛夫人和阿道夫·諾瑞特是歌唱家,諾瑞特當時正處在事業的顛峰,巴黎人最愛聽他演唱。七月革命時,就是他在街壘英勇戰鬥,高唱愛國歌曲,鼓舞士氣。我聽過他的演唱,每個人都讚不絕口。四年以後,我聽說他在絕望中死去了。1837年,他去那不勒斯,沒有受到所期待的熱烈歡迎;甚至還有點噓聲,使得這位始終受人愛戴的歌唱家心裏十分悲傷,鬱鬱寡歡。可他還是在歌劇《諾瑪》中露麵了,演唱完,觀眾的掌聲震耳欲聾。盡管隻有一個人報以噓聲,他的身心還是受到極大震動,並為此徹夜未眠。3月8日淩晨,他從三樓的窗戶跳了下去,留下一個寡婦和六歲的孩子哀痛不已。剛才提到,在巴黎正是他躊躇滿誌之時,我聽了他演唱的歌劇《古斯塔夫三世》。這部歌劇成了所有人談論的話題。生活中的原型安卡斯特羅姆遺孀當時就住在巴黎,已是一位老婦人。她在一份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發表聲明,歌劇中關於她與古斯塔夫三世的風流韻事純屬杜撰,她和國王隻見過一次麵。

在弗朗西斯劇院,我看了一出由大齡未婚的瑪司小姐飾演的歌劇,她演一個年輕兒子的母親。盡管我聽不懂多少法語,但她樸素的表演打動了我,兩眼濕潤。那優美漂亮的女聲,我以前從未聽到過。我到哥本哈根的第一個年頭,正趕上名演員阿斯特魯普小姐在丹麥人劇院演出,哥本哈根沒有人不讚美她的唱腔,更對她的青春美貌讚不絕口。我懷著一種虔誠的情感去看了她演出的悲劇《賽利姆,阿爾及爾的王子》,她扮演一位母親。但對我來說,她這個年紀的未婚少女,穿上緊緊的保持腰及臀部曲線的緊身褡,真顯得跟直挺挺的撲克牌一樣。而且,她的聲音發尖,一點也不悅耳。對於她的表演,我就不費唇舌了。在巴黎從瑪司小姐的身上,我才看到了真正的青春四溢。同樣穿著緊身褡,並沒有顯出趾高氣揚,而是青春在樂聲中躍動,不用人告訴我她唱的是什麼,我就全身心地理解了她。她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

那年夏天,巴黎來了好多丹麥人。我們住在同一家飯店,一起去咖啡廳,一起去飯館吃飯,一起去劇院看演出,總是用我們鍾愛的母語交談,主要是彼此述說收到的信的內容。這種打發時間的方式既輕鬆愉快又親切熱烈,但這幾乎不是出國該幹的正經事。可那時我打心底喜歡這種生活,在我們搞的一次節日晚宴上,我這樣描繪了巴黎帶給我的感受:

丹麥的山毛櫸嫩芽吐綠,

我們出遊,在海上航行,

春天已披上新娘的婚紗,

春姑娘無處不盡展風姿。

這是一次生活的聚會,一起遠足旅行,就意味著得不停歇地走啊走。每樣東西都不能落,而且是非看不可,這自然也是我們出國旅行的目的。我現在還記得,有一位親愛的朋友,一天晚上十分鄭重地感謝上帝讓他參觀了一整天他覺得令人枯燥的幾處博物館和宮殿,倦遊而歸。但他說,“可你還非得去看那些該死的宮殿不可!你想啊,回家以後,朋友問你,你說你沒去過那兒,多丟人。我就剩幾個地方沒去,等逛完嘍,我可得盡情放鬆一下自己了。”像他說的這種話,可能經常會被人重複。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旅行,跟著其他人到處看,眼睛不夠用的,可到頭來還是大部分記憶都淡忘掉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宏偉的凡爾賽宮,它有那麼些裝飾華貴的房間和精美絕倫的油畫,但這些在我心裏馬上就被皇家別墅取代了。我誠惶誠恐地走進拿破侖的臥室,房間陳設與他生前一模一樣,牆上掛著黃色的壁毯,床的四周垂著黃色的簾子。到床邊要走幾級台階,我把手放在拿破侖腳踩過的台階上,然後又把手放在他的枕頭上。如果當時在場的就我一個人,我肯定跪下了。因為拿破侖是我童年,也是我父親心目中的英雄,我就像天主教徒仰視上帝一樣的崇拜他。我還參觀了別墅小花園裏的農場,當年瑪麗·安東乃打扮成農家女的樣子,曾照料過牛奶場和這裏的一切。我在這位不幸的皇後的窗前采了一朵忍冬花,為形成對照,我又在富麗堂皇的凡爾賽花園裏采了一朵卑微的雛菊。

我在巴黎見了幾位著名人物,甚至跟他們有交談。其中一位是出國前芭蕾舞教師布儂維爾就為我寫信推薦的保羅·杜博特,他寫了好多輕歌舞劇,他的《貴格會教徒與舞者》在丹麥的劇院上演過,獲得很大成功,引起轟動。我帶著信去找他,並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特別高興。我也因此而成了貴賓。但我們之間好玩的場景馬上就出現了,我法語說得極差;他會德語,但口音太重,我又根本聽不懂。他還以為是自己的措辭出了問題,拿出本詞典放在膝蓋上,不停地翻查他說的詞。借助詞典交談不論對法國人還是對我,都是既耽誤工夫又不適合。

我拜訪的另一位是查魯賓尼,衛斯有信讓我帶給他。人們應該記住,衛斯在國內的知名度,與他創作了那麼多優美的音樂所應獲得的認可,是不相符的。像他的《安眠藥》和《路德蘭姆的洞穴》旋律極其優美。然而,他的音樂創作和生活都太本土化了,難以成為時尚。他隻被人當成是寫教堂音樂的作曲家,尤其他的《神之食物讚美歌》廣為人知,頗受好評。這次他讓我把他的一部鋼琴曲的樂譜帶給查魯賓尼,這位因創作《兩天》而不朽的作曲家,他還寫了好多優美的安魂彌撒曲。正是在那個時候,他引起了巴黎人的關注,這種關注持續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沉寂了很久,寫出了一部新歌劇《四十賊》。雖然演出沒有成功,卻得到了虔誠的崇敬。

我來到查魯賓尼的家,老人與我見過的他的肖像畫真是像極了。他坐在鋼琴凳上,一側的肩膀趴著一隻貓。他從沒聽說過衛斯,讓我向他介紹一點關於丹麥音樂的情況。丹麥作曲家中他隻知道克魯斯·謝爾,他為哥爾歐蒂的巴蕾作過曲。而他和哥爾歐蒂一度同居,所以對謝爾的音樂略有所知。衛斯從沒得到查魯賓尼的回信,我也再沒見過他。

一天,我走進保羅·杜博特向我推薦的一家“歐洲文學社”。一位猶太人模樣的小個子男人朝我走過來,親切地說,“聽說你是丹麥人,我是德國人,我們兩家是兄弟,交個朋友吧。”

我問他尊姓大名,他回答說:“亨利希·海涅。”

難道他就是我在青春期魂牽夢縈,在詩中將我的情感表露無遺的那位詩人。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想見到的人就是他。我把這些都跟他說了。

“怎麼會,”他微笑著說,“如果像你說的對我這麼感興趣,為什麼不早點來看我?”

“我做不到,”我回答說。“你那麼精於喜劇,像我這麼一個來自丹麥不知名的小鄉村的不知名的作家來找你,並自我介紹說是詩人,你會覺得簡直太富戲劇色彩了。我也知道,要是見了你,我的笨拙舉止會讓你發笑,或者甚至取笑,那樣我會非常難堪。因為我是多麼地敬仰你。就隻好寧願不見麵了。”

我的話給他留下了好印象,他對我很和藹,也顯得很愉快。第二天,他就到我住的維韋亞那飯店來看我。之後,我們常常見麵,有時還一起在林蔭大道上漫步。但我仍未把他視為知己。直到幾年以後我們再見麵,而且,當他知道我寫了《即興詩人》和一些童話故事,表露出很願意保持我們之間的友誼時,我還是沒有那樣的感覺。我要離開巴黎去意大利,分手之際,還收到他寫給我的德文信。

我試著讀的第一本法文原版書是維克多·雨果的小說《巴黎聖母院》。每天我都能去聖母院看看書裏所描繪的場景。這些細膩入微的描寫和他對人物性格非凡的刻畫,讓我如癡如迷。我想,去拜訪一下作者該是很自然的事。他住在皇家廣場的一角,房子是老式建築,屋裏的牆上掛的全是聖母的圖片、木刻和油畫。他見我時,穿著睡袍,燈籠褲,腳上一雙精致的拖鞋。臨走,我請這位被無數旅遊者死纏著簽名的作者,也在一張紙上為我簽名。他確實滿足了我的願望,可他把名字寫在紙的最頂端,使我聯想到,他不認識我,他這麼簽名是要防著我在上麵的留白處寫下哪怕隻言片語。我這麼一想,心裏很不舒服。隻是等我後來再次呆在巴黎時,對詩人才多了一些了解。這些容稍後再敘。

在去巴黎的整個旅途以及在巴黎呆的第一個月裏,我沒有接到一封家書。沒有人給我寫信。我徒勞地去郵局打探,一無所獲。我想,也許是朋友們覺得沒什麼好寫的,或者是人們覺得我因許多推薦信得了一大筆旅行津貼還在豔羨不已。我有點焦慮不安了。終於盼來了一封信,還挺厚,沒貼郵票,害我補了不少郵資。這麼重的信,讓我欣喜若狂,急切想知道信的內容,這是我的第一封家書啊!打開,裏麵一個字也沒寫,隻有一份印刷的《哥本哈根郵報》,上邊登著一首諷刺我的詩:

別了,安徒生

就這樣離開丹麥的風土,

多少雙眼睛在你的身上棲居,

尚未風華正茂

卻要將甲殼脫離。

“兒子離家去留洋

既丟人來又現眼”

母語的舌頭欠利落

那點知識也不過皮毛。

這樣不對頭也不公平,

小小丹麥很快將遭遺棄

趕緊寫點新詩來吧

讀了以後我們好心碎。

跟遇見的人讀詩吧

這是你永遠的幸福。

哎呀,能給誰寫封信嗎?

記住,常常惦念著點兒家鄉。

這首詩是發表以後寄來的,顯然是作者所為;也不貼郵票就從大老遠的哥本哈根寄到了巴黎。這就是我收到來自家鄉的第一聲問候。整個人都震驚了,心底感到悲涼,這種做法也太惡毒和卑劣了。我始終弄不清它出自誰手,但從文筆看,是位老手。說不定就是後來稱我為朋友,還親切握過我手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人有時難免會產生一些邪惡的思想,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在巴黎一直呆到七月節落幕。七月節開始的第一天,我就現場觀看了旺多姆廣場上拿破侖雕像的揭幕儀式。揭幕的頭天晚上,工人們還在遮蓋著的雕像上忙忙碌碌,我和一大群人站在廣場上看。這時,有位長相怪異、瘦弱的老婦人走過來,衝我大笑,神經質地說“今天把雕像立在這兒,明天再把他打翻。哈哈哈!我可了解法國人。”我聽著別扭,走開了。第二天,我和一群人坐在廣場一角高高搭起的腳手架上。路易斯·菲利普和他的兒子以及將軍們就在我的前麵,士兵們踏著銅管樂隊的節奏從我們旁邊行進,每一根槍管裏都插著一束鮮花。人群中有人高喊“萬歲”,但也有人帶著義憤低聲嘀咕著,“打倒他。”

廣場的威爾飯店舉辦了一場華美的大型舞會,上至皇親國戚,下到黎民百姓,不論身份的高低貴賤,聚集一堂。大廳裏摩肩接踵,十分擁擠,連路易斯·菲利普和王後都費了好大勁兒才走到事先安排的位置。王室成員進門時,樂隊正好演奏到《古斯塔夫三世》中國王古斯塔夫被槍殺的那段舞蹈音樂,我心裏覺得不舒服,從愛米莉王後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同我的感覺一樣。她臉色很難看,身體緊貼著路易斯·菲利普。國王臉上則帶著愉快的微笑,同許多人握手。年富力強、英俊瀟灑的奧裏恩斯公爵同一位穿著很土、明顯屬於下層貧民的女孩跳舞。熱鬧的慶典活動持續了好幾天。夜晚,無數的葬禮火把在陣亡者的墓邊點燃,用永不凋謝的鮮花編織起的花環裝飾著每一個陵墓。

塞納河上有劃船比賽,香榭麗舍大街上人們歡樂慶祝的場景,令我想起家鄉的鹿苑。巴黎所有的劇院都開放了,中午也不休息,演出時大門就開著,人們可以隨意進出。在悲劇和歌劇的演出中間,人們會突然被《巴黎人》和《孩子們》的一段演唱打斷。夜晚的天空在燃放的焰火照耀下亮如白晝,耀眼的光線將教堂和公共建築物映射得分外清晰。我的第一次巴黎之旅就這樣結束了;沒有什麼再比這輝煌壯麗的節日慶典更合適的收場了。

在巴黎呆了將近三個月,我的法語還是沒什麼長進。原因我已經說過了,丹麥人總喜歡跟老鄉湊在一塊兒。其實,多學點法語是必要的。我打算在瑞士某地的什麼人家裏寄宿一段時間,在那兒我就隻能說法語了。但據說,這樣花費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