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再婚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是個年輕的修鞋匠。雖然他家也是手藝人,卻覺得這門婚事降了他家的門第。因此,不僅不讓媽媽,也不讓我去看他們。繼父是個平和的年輕人,好脾氣,生著一雙棕色的眼睛。他說不幹涉我如何受教育,而且確實允許我由著自己的癖好自由發展。——於是,我完全生活在我的圖畫和木偶劇院裏,感受著從未有過的快樂。我搜集了數量可觀的彩色布片,親手裁減,做成戲服。媽媽覺得,假使我將來當裁縫,這倒練了手。在她眼裏,我也許天生就是幹裁縫的料。而我卻說,我想當一名演員。這是媽媽反對的,因為對她來說,演員跟走鋼絲的,以及打把勢賣藝的都屬一類。她說,“那樣,你少不了要挨鞭子。為減輕體重,得老餓著。腰腿要柔軟靈活,還得老喝油。”——不,我得當裁縫。“看人家斯塔格曼,就是裁縫,地位多高。”他是城裏最好的裁縫。“他就住在克羅斯街,裁縫店的玻璃窗有那麼大,桌邊還坐著好幾個助手。要是你也能給人家當個助手該多好啊。”

從媽媽描述成為裁縫的前景中,我獲得的惟一安慰是,當裁縫就能為我的劇院弄到更多各式各樣的布片。

父母又沿著街道往上搬了家,就在芒克米爾門的旁邊。這裏有個屬於我們的花園,又小又窄,比一張長點的床鋪大不了多少。花園裏種著紅醋栗和醋栗灌木叢,有條小路通向芒克米爾後麵的河。在水的下流處,有三座巨大的水車。水閘關閉時,水車就突然停下來。河水流幹了,河床裸露出來,很多魚在剩下的水坑裏撲騰亂蹦。我就可以徒手抓魚了。就連磨房裏的大水耗子,都溜到水車下來喝水。突然,水閘再次升起,河水卷著泡沫咆哮而下,水耗子早找不見了,河床裏盈滿了水。一直站在那兒的我,這會兒得趕緊嘩啦嘩啦地趟著水回到岸邊。我此時的這種恐懼,就像在北海岸收集琥珀走出沙灘很遠的人們看到海又漲潮了一樣。

我常站在媽媽洗衣時當撮板使的一塊大石頭上,大著嗓門唱我會唱的所有歌,有的根本就是邊走邊瞎編亂唱出來的,連曲調都沒有,更談不上有什麼意義了。我家隔壁的花園是法比爾先生的,丹麥民族詩人歐倫施萊格在自傳裏提到過他的妻子。法比爾先生的妻子當過演員,像她演過的女主角依達·蒙斯特一樣可愛。那時,人們都叫她“貝克小姐”。來他們花園的客人總聽到我唱歌,都說我有副好嗓子,能用它去發大財。我常想用嗓子如何發財,就像對我來說,發生在童話裏的事都是真實的,我也期待著所有的夢想變為現實。有個在河邊洗衣服的老太婆曾告訴過我,中華帝國就在歐登塞河的下麵。我想象著,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坐在那兒,一個中國的王子從地下挖一條通道來到我們這裏,聽我唱歌,並把我帶回他的王國,給我高官厚祿。這不是不可能的。當然,到了那時候,他會允許我榮歸故裏,回到歐登塞。我要在這住下來,建一座城堡。我可以連著好幾個晚上通宵繪製城堡的設計圖。想想真是很幼稚。其實,當我很久以後在哥本哈根朗誦自己的詩作時,也是很孩子氣的。我仍然相信並期待著我的聽眾中能有這樣一位王子,理解我,幫助我。事情並非會隨人所願,但要發生的一切終究都會發生。

我酷愛讀書,整幕整幕的戲都能倒背下來,再加上有一副天生的金嗓子,終於引起歐登塞幾家望族的注意。他們邀請我去家裏做客,所有我身上表現出的奇特的品質和性格特征喚起了他們的興趣。在我造訪的這些人中,霍格·古德伯格上校及其家人,對我表現出了最大的同情。他甚至跟克裏斯蒂安王子,也就是後來的克裏斯蒂安國王八世提到了我。一天,古德伯格帶我去見當時住在歐登塞城堡裏的王子。

“如果王子問你將來想做什麼,”他說,“你得回答,你最大的心願就是上文法學校。”果然,王子真的問了這個問題。我自然也照此回答。但他緊接著說,像我能唱歌、背誦詩歌什麼的固然很好,卻不代表真有這方麵的天賦,而上學要花很長的時間和很多的錢。如果我想學一些實用的手藝,比如車工,他倒可以資助我。我才不想當什麼車工。其實,這位貴族王子說的都很入情入理,可我還是懷著些許失望的心情離開了他的城堡。不過,正如讀者將在後麵看到的那樣,當我的能力隨著時間得到展現時,他一直對我很友好,直到他去世。我對他深為感激,難以忘懷。

我始終沒有離開家,身體正抽條兒,長成了高個少年。媽媽不想再讓我到處閑逛,瞎耽誤工夫。她把我送進救貧院的一所慈善學校,學點宗教、寫作和算術之類,僅此而已。我幾乎一個單詞也拚不對,在家裏從不看課本,也就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隨便翻一眼。媽媽還常以此數落鄰居家的孩子,顯得我很有能耐,“看你從早到晚的那麼費腦子,瞧我們家漢斯·克裏斯蒂安從來不看課本,卻什麼都懂。”

每到老師過生日,我總是給他編個花環,寫首詩。通常他都微笑著收下,但也抱怨過一兩次。他來自挪威,叫威爾海文。他做人的原則性極強,但性情暴烈,不苟言笑。他非常虔誠地給我們講宗教,講起《聖經》裏的故事,生動異常,惟妙惟肖,直聽得我入迷。對我來說,那些牆上的畫竟一下子像拉斐爾和稍後提香的經典畫作一樣,都是那麼的精美絕倫,細致入微,如真品再現。我常常在課堂上就做起白日夢,盯著那麵美輪美奐的牆發呆,然後就被溫和地敲打說“心猿意馬”。我還常給男孩子們講些怪誕的故事,當然,我總要把自己安排成故事裏的主角。有時,我也會因此而被取笑。街上的不良少年從他們父母那兒聽到我的怪癖秉性,以及我老是和上流人物廝混在一起,終於有一天,這些野孩子們聚集起來,追逐得我滿街跑。他們大聲叫著,挖苦我,“快來看哪,戲劇家正到處跑哪。”回到家,我躲在角落裏,啜泣著向上帝禱告。

快到14歲生日了,媽媽開始想著要讓我受堅信禮,以能學徒當裁縫,或做些其他什麼有用的事。沒錯,她從心底裏愛我,可她並不了解我的誌向、抱負與追求。其實,我自己也不了解。與媽媽常有交往的人總看不慣我那些古怪的行為舉止,好像我的生活方式冒犯了他們似的。這使媽媽心煩意亂,深感憂慮。

我們屬於肯紐特教區,施堅信禮的候選人得先把提名報給教長或助理牧師。所謂名家子弟同文法學校學生的提名,都一起報給教長;窮人家的孩子則都報給助理牧師。我把名字直接報給了教長,盡管他可能覺得我這麼做是出於虛榮和自大,他還是被迫接受了。教長接受的孩子先安置在教堂施禮,而後才是助理牧師。不過,我並不認為我這麼做是出於虛榮,因為我實在怕那些窮小子們,他們總是嘲笑我。而我更願意去接近文法學校的學生,我覺得他們比其他人出色得多。我常站在教堂的木圍欄外邊,偷看他們在庭院裏玩,多麼希望我也能成為其中的一員。我羨慕他們倒不是因為他們能玩各種遊戲,而是因為他們擁有很多的書,在這個世界上能做成他們想做的事。

教長施堅信禮時,我和他們混在一起,成了他們中的一個。——可從那以後,我再記不起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們誰也不會和我聯係。每天,我都有這樣一種感覺,覺得哪個圈子都不屬於我。就連教長也讓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一次,當著他的幾個朋友,我表演了一部喜劇中的幾個情景。他卻讓人把我叫去,說正在準備施堅信禮,我這麼做十分不合時宜。假如再有這樣的事傳到他耳朵裏,我就會被開除出去。這讓我很害怕,情緒也很低落。我越發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迷途的小鳥,飛到一處全然陌生的環境裏。幸好在行堅信禮的孩子中,有個叫湯德·倫德的女孩一直對我很好,她是他們當中最出色的。——在後麵的章節,我會更多地說到她。她總是溫柔地看著我,友善地和我打招呼。有一回,她送我一朵玫瑰,令我滿懷欣喜地回到家中。因為在這些人中,終歸有一個人從未輕視我、排斥我。

一位年老的女裁縫幫我把已過逝的父親穿過的外套,改成行堅信禮時穿的合身禮服。我以前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而且,我還平生第一次有了一雙長筒靴。這下我高興壞了,可要是別人看不見我的新靴子怎麼辦,對,去教堂時把靴子套在褲子外邊不就得了。走起路來,靴子發生的吱吱聲讓我興奮不已。我想,人們從這聲音就能聽出我穿的是新靴子。但一分心,我就不夠虔誠了。正因為意識到我同時把同樣多的心思放在了靴子和上帝身上,感到了良心上的不安,所以先趕緊真心實意地祈求他老人家寬恕我,然後再接著想新靴子。

最近幾年,我把得到的銅幣全都節省下來,一數,有30先令。積攢下這麼一筆不小的財富,真讓我喜不自勝。媽媽執意要我去學裁縫,我懇求她不如幹脆讓我到哥本哈根去淘金。我那時認為哥本哈根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到了那兒你又能怎麼樣?”媽媽問。

“我可以成名,”我這樣回答,並給她講我從書上讀來的有關窮人變富人的故事。“您看,他們不都是先經曆了無數可怕的逆境,然後就成名了。”我完全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瞬間衝動驅使著。我流著淚哀求媽媽,她終於答應了。不過,她先從醫院裏叫來個“女巫”,讓她從一堆紙牌和咖啡渣中為我占卜未來。

“你兒子將來能成為一個大人物,”老婦人說,“早晚有一天,歐登塞都會受到他榮譽的恩澤。”媽媽聽了這句話,哭了。打這以後,不管我有什麼樣離家的想法,她都不再反對了。每個聽說了這個決定的人都來跟媽媽說,讓我這麼一個才14歲大的小屁孩兒隻身闖蕩哥本哈根實在是件可怕的事。路途遙遠不說,像哥本哈根這樣龐大、複雜的城市,人地兩生,我對那裏的一切都渾然不知。

“不讓他走,他也不叫我省心。”媽媽回答說,“沒關係,讓他走好了。我敢肯定,他走不過奈波格。一見大海那波濤洶湧的陣勢,就得把他嚇回來。那時,他就會乖乖學裁縫了。”

“要是我們能在哪兒給他找個職員的工作就好了,”祖母說,“這差事不錯,漢斯·克裏斯蒂安的腦子足夠用了。”

“要是他能成為斯塔格曼先生那樣的裁縫,我就燒高香了。”媽媽說,“就讓他去奈波格吧。”

在我行堅信禮的頭一個夏天,歐登塞來了一些皇家劇院的歌手和演員,上演了幾出歌劇和悲劇。整個鎮子的人除了這個話題,不談別的。因為劇院那個外貼海報的人是我好友,我不僅在舞台兩側觀看了全部演出,還上台扮演了小跟班和牧羊人。說真的,我甚至在《灰姑娘》中說了幾句台詞。我的熱情可高了,演出前,其他演員還在化妝間呢,我連戲服都穿好了。因此,我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我孩子似的行為舉止和對戲的熱情投入讓他們覺得十分有趣,他們很親切地和我說話,尤其是哈克和恩霍姆。我把他們尊為人間的神靈。我聽到的所有評論,包括對我的歌唱,背誦詩歌及表演大段的長篇獨白時顯露出來的神態,都讓我意識到,我是為劇院而生的。隻有在劇院,我才能成名。因此,哥本哈根的劇院就成了我努力的目標。

對很多人來說,演員們在歐登塞的訪問演出,是他們一生中的大事,特別是對我。每個人都以極大的熱情和興趣談論著這次演出,差不多最後都要說一句,“要是能到哥本哈根的劇院裏看戲該多好啊!”有幾個去過哥本哈根的人,談論起一種在他們看來比歌劇或戲劇都更要好看的東西,叫芭蕾。據說,芭蕾舞演員裏,屬莎爾夫人最棒,也最具影響力。對於我來說,她似乎就成了芭蕾王後。而且,在我的想像裏,她扮演著這樣一個角色:如果我能讓她感興趣,並得到她的支持,她就能幫我走向榮譽和財富。

滿腦子想著這些,我去找歐登塞的元老之一、老印刷工埃弗森。我知道,那些演員在歐登塞時,每天都去拜訪他。他認識所有這些演員,大概也會知道那位芭蕾明星。我求他幫我給她寫一封推薦信,剩下的事我猜想上帝會做好的。

老人是第一次見我,他非常和善地聽我講完,卻極力勸說我不要做這種冒險旅行。他說我該學門手藝。“那多丟臉呀!”我回答說。我說話時的樣子讓他吃了一驚。據他家人後來告訴我,就是這對他起了作用,答應幫我的忙。他說,他並不直接認識那位芭蕾演員,不過,他可以幫我寫推薦信。我真的拿到了。現在,似乎幸運的大門已經衝我打開了。

媽媽幫我把衣物什麼的收拾了一個包裹,問馬車夫可否額外加上我這個乘客。馬車夫說沒問題,整個旅費隻花6先令。離家的那個下午終於到了,難過的媽媽陪我走到城門,祖母在那兒等著我。這幾個月裏,祖母好看的頭發已經變得灰白。她什麼也不說,隻是趴在我的肩頭哭。我也非常傷心。——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後來,我再沒有見到祖母。我走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埋在窮人的亂墳崗子裏,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墓在哪兒。

駕車的仆從吹響了出發的號角。那個下午陽光明媚,很快,陽光也照亮了我愉快稚嫩的身心。我為眼前所見到的一切新事物興奮不已,我正朝著渴望的目標旅行。但當我們航行到奈伯格的大貝爾特海峽,載著我離開了生長的那個島嶼時,我感到自己是那麼的孤獨無助,覺得除了上帝,誰也無法信賴。——船在西蘭島一靠岸,我就跑到岸上一間簡陋的小屋後邊,跪下來,祈禱上帝給我幫助和指引。禱告完,馬上就感到身心的愉悅,因為我已經將一切都交由上帝和命運之神來主宰。——於是,我在那天和當夜坐車穿過了許多村鎮。馬車夫重新裝箱時,我獨自站在一邊吃著麵包。一切對我都太陌生了,我感覺自己正處在遙遠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