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收獲季節,媽媽有時帶我一起到田裏去撿麥穗。跟著她,我感覺就像《聖經》裏的路得在波阿斯的田裏拾麥穗。一天,我們遇到了一位以性情暴烈遠近聞名的農場管理者。眼見他手裏拿著嚇人的鞭子走過來,媽媽和其他人趕緊跑開了。我光腳穿著木屐,匆忙間鞋也掉了。麥秸紮腳,根本跑不快,落在後邊。他追上來,抓住我,舉起了鞭子。我緊盯著他的臉,不由自主地喊到,“上帝正看著你,你竟敢打我!”——沒想到,這個嚴酷的男人竟一下子變得和善起來,他拍拍我的臉,問了我的名字,還給了我一點錢。我把錢拿給媽媽看時,她看著別人說,“我的漢斯·克裏斯蒂安可真是個奇特的孩子,人人都對他好,連這個壞家夥都給了他錢。”
我在虔誠和迷信中長大,對窮困為何物一點概念都沒有。父母靠雙手辛苦掙飯,但對我來說,日子過得卻很富裕。我的穿著甚至稱得上帥氣:一個老婆婆改了父親的衣服給我穿;母親把三四塊絲綢縫在我胸前,跟馬甲似的;她還把一塊圍巾係在我脖子上,紮成一個大的蝴蝶結;頭發用肥皂洗過,梳在兩邊。如此穿戴就很像模像樣了。第一次和父母去看戲就是這樣的打扮。那時,歐登塞已經有了一座不錯的劇院,我想一定是特蘭普伯爵或哈恩伯爵的公司最初開始經營的。我看的第一場戲是用德語演出的,導演弗蘭克善於排演歌劇和喜劇。我看的是霍爾堡的《政治修補匠》。我不知道作曲是誰,但很明顯,這個本子是改編成德語歌劇的。劇院和劇院觀眾給我的第一印象,無法使我相信將來能像人們期待的那樣,成為詩人。父母後來告訴我,我看到劇院和裏邊那麼多的人,第一聲感歎竟是:“如果有和這裏的人一樣多桶的黃油,我得吃多少啊!”但很快,劇院成了我最想去的地方。其實,我隻能是偶爾才去一次。每年冬天,我都和劇院負責在外張貼廣告的彼得·瓊克成為朋友。作為回報,我每天都把他給我的海報盡心地貼在我家附近。即便去不了劇院,也能坐在家裏的一角看著海報,由劇名和劇中人物來想象一整部喜劇。這是我第一部無意識的文學作品。
父親不光喜歡讀戲劇、故事,還喜好曆史和《聖經》。他常陷入沉默,掩卷而思。每與媽媽提及,卻得不到共鳴。他就越來越不愛說話。一天,他合上《聖經》,說了一句:“耶穌是像我們一樣的人,但他是那麼的不同尋常。”媽媽嚇壞了,眼淚奪眶而出。我趕緊瑟縮著祈禱上帝原諒父親無端的褻瀆。
“世上根本就沒有魔鬼,它隻在我們的心裏。”有一回聽父親說這話,心裏對他和他的靈魂充滿了焦慮。一天早晨,父親發現胳膊上有三道劃痕,大概是被床上的釘子劃的。但我和媽媽以及鄰居們都絕對相信,那是魔鬼為了證明自己確實存在,在夜間降臨了。父親沒有什麼朋友,閑暇時,他最喜歡一個人呆著,或帶著我去林中散步。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住在鄉村,正好機會來了,弗恩島有座莊園需要個鞋匠,就得住在附近的村莊,可以免費得到一間房子,一個小花園,還有一個養牛的牧場。有了這些,再加上為莊園日常的工作,便衣食無憂了。談起這事,父母都覺得要是得到這份差可就美死了。但父親得先試工。莊園派人送來一塊絲綢,要父親做一雙舞鞋,皮子要自己出。那段日子,我們整天談的想的,沒別的,都是這件事。我是多麼期盼能坐在那個長滿鮮花和灌木的小花園裏,曬著太陽,聽布穀鳥唱歌。我熱切地祈禱上帝滿足我們的願望,這是他能賜予我們的最大快樂。
鞋終於做好了。我們莊重地凝望著這雙鞋,它決定著我們的未來。父親用手帕把鞋包好,出門了。我們坐在家裏,等著他滿懷欣喜地回來。但等他回來,卻是臉色蒼白,怒容滿麵。他說,那位夫人連試都沒試,隻不過挑剔地瞄了一眼,說絲綢弄壞了,不能雇傭他。“如果你浪費了你的絲綢,我也寧願浪費我的皮子。”父親說完,拿出刀子,把鞋底切了下來。——想到在鄉間生活的美夢就這樣泡湯了,我們三個人都哭了。我想上帝還是能夠輕易滿足我們的願望的,如果那樣做了,我就會成為農夫,未來的生活將和現在完全兩樣。打那以後,我常想,上帝是否是為了我未來的命運,才不降福於我的父母。
父親越來越頻繁地在林中漫步,一刻也不歇。他極度關注報紙上有關德國戰事的報道,腦子裏裝的隻有這件事。拿破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從一個無名小卒到縱橫天下的經曆,正是父親追隨效仿的典範。丹麥與法國結盟以後,人們就隻談論戰爭了。父親自願去當兵,希望至少能混個中尉回來。媽媽以淚洗麵,鄰居們聳聳肩說沒這個必要,出去挨槍子真是瘋了。在當時,士兵的身份還很低賤,隻是到了最近,在針對公爵領地叛亂的戰爭中,士兵才得到應有的榮譽。父親生逢其時。
父親所在連隊出發的那天早晨,我聽見他興奮地又說又唱。但我從他和我深情的吻別,感到他心裏十分焦慮不安。我在出麻疹,軍鼓敲響時,隻能獨自躺在床上。媽媽陪著父親走到城門,邊走邊抹淚。部隊開拔以後,老祖母來了,她溫情地望著我說,要是我現在就死倒好了。不過,上帝的意誌總是不可抗拒的。那是我記憶裏第一個真正叫我悲傷的早晨。
然而,父親所屬的軍團還沒有到達霍爾斯坦,戰事就結束了。這個誌願軍戰士很快又坐回到他的作坊裏,一切似乎都還是老樣子。
我依舊拿木偶用德語來表演喜劇,因為我看到的演出隻用德語。不過,我的德語實在叫人費解,裏邊真正的德語詞隻有一個“Besen(掃帚)”,還是由父親從霍爾斯坦學回的不同詞語裏撿來的。“我這趟倒叫你收益不小,”父親逗趣地說,“記住,漢斯·克裏斯蒂安,天知道你到底能走多遠,做就是了。”但媽媽說,隻要她在這事上還有說話的份兒,我就必須呆在家裏,不能像父親似的把身體弄壞了。
他的身體確實差勁多了,他根本不習慣行軍和軍旅生活的艱辛。有天早晨,他醒來時有點精神錯亂了,談論著拿破侖和戰爭。他幻想自己接受了拿破侖的命令,正在親自指揮戰役。媽媽立刻把我叫醒,讓我找人來幫忙。不過不是要我去找大夫,而是去找住在離歐登塞幾英裏遠的“女巫”。到了那個女人的家裏,她問過幾個問題,拿出一根羊毛線,量了我的胳膊,在我身上標了幾個奇怪的符號,最後在我胸前放了一根細小的綠樹枝。她說,這樹枝和主被釘死的十字架是同一種樹。她還補充說,“馬上沿著河邊回家。如果你的父親升天了,你還能碰見他的幽靈。”
想想就覺得害怕,何況那時侯我滿腦子都讓迷信、胡思亂想的東西占據了。回到家時,媽媽問,“你沒遇到什麼吧?”我心撲撲跳著向她保證說“沒有。”第三天晚上,父親過世了。屍體放在我的床上,我和媽媽一起睡地板。一隻蟋蟀叫了一整夜。媽媽對著蟋蟀說,“人已經死了,別叫他了,是冰女把他帶走的。”我知道媽媽說的是指什麼,記得有年冬天,家裏的窗玻璃上凍滿了冰,父親指著一個形狀像張開雙臂的少女的冰花,打趣說,“她一定是來帶我走的。”現在,媽媽見他躺在床上,想起了他說過的話。這句話也刻在了我的思想裏。
聖卡努特教堂墓地下葬了父親。墓地就在從祭壇方向來的教堂門的左手邊。媽媽在父親的墳上種了些玫瑰。在以後的歲月裏,這裏還要埋葬別的人。現在,長高的野草覆蓋了這一切。
父親死後,倒沒人管我了。媽媽外出傭工,給人洗衣服。我獨自一人在家,與父親給我做的小劇院為伴。我給木偶做衣服,說戲。我那時長得瘦高條兒,挺難看的。頭發金黃色,又濃又密。出門總不帶帽子,拖著木屐。
離我家不遠,住著一位牧師的遺孀班克福德夫人,她與姑姑一起生活。她們挺喜歡我,歡迎我隨時去玩。一天裏大部分時間,我就長在她家。這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有良好教育的家庭,何況它還給了我家的感覺。那位去世的牧師寫過詩,在當時的丹麥文學裏占有一席之地。他的《紡紗歌》可謂膾炙人口。我在《丹麥詩人略記》裏,曾寫過這位被我的同代人忘懷了的詩人:
紡線斷了,紡車靜止,
紡紗歌持續著沉默。
青春的歌將很快逝去,
在那遙遠的過去。
在這裏,我第一次聽到了“詩人”這個詞。而且,她們每每提到詩人,就充滿了一種崇敬感,好像很神聖的樣子。父親給我讀過霍爾堡的喜劇,但她們不談霍爾堡,而是談散文,談詩歌。“我哥哥就是個詩人。”班克福德夫人的姐姐說到詩人哥哥時眼睛發亮。從她那裏我認識到,能成為詩人是那麼令人榮耀和幸福的事。也是在這裏,我第一次閱讀莎士比亞。應該承認,譯文並不漂亮,但莎士比亞那富有創造性的描寫,戲劇場景中的暴力事件、女巫、幽靈都正合我的胃口。我馬上開始在我的木偶劇院上演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裏的幽靈和荒野裏瘋癲的李爾王都在我的想象裏複活了。在一出戲裏死的人越多,我越覺得它有趣。就在這時,我寫了第一部戲。無非是一出悲劇,劇中人最後都死了。故事取自關於皮拉姆斯與提斯伯的一首老歌,在題材上做了點拓展,劇中人加進了隱士和他的兒子。兩人同時愛上了提斯伯,並都在她死的時候自殺了。隱士的大部分台詞都引自《聖經》和巴裏主教《教理小問答》裏的段落,特別是其中涉及鄰裏責任的部分。我給戲取名叫《阿波爾和愛爾維拉》,帶著極大的滿足和喜悅朗讀給我能想到的所有人聽。等我回到鄰居家,她風趣地說,“你是要把這出戲寫成‘一件無聊又令人討厭的麻煩事’。”這下我的心徹底涼了,當所有人都在誇我的時候,她卻拿我和我的戲開玩笑。我很痛苦,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說,“這戲又不是她兒子寫的,當然隻能這麼說了。”
我帶著媽媽的寬慰,開始寫下一部戲。這回我寫得更誇張了,戲裏加進了國王和公主。我發現在莎士比亞的戲劇裏,這樣的人物在說話方式上同其他人物沒什麼兩樣。但在我的戲裏如果還這樣就不合適。我問媽媽和一些鄰居,國王究竟是怎麼說話的。沒有人知道。他們說,歐登塞有國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國王說話也可能說的是外語。於是,我找出一種裏邊有德文、法文、英文與丹麥文對照的詞典。它可幫了我大忙,我從每一種語言裏挑出一些詞,再把這些詞雜糅到國王和公主的每一句話裏。一句台詞可能就會這麼說:“早上好(德語),我的父親(法語)。昨天睡得好嗎?(英語和丹麥語)”我想,這是最適合這種有貴族身份的人物語言,這才是真正地道的《聖經》裏城市巴別爾的語言。一想到人人都要聽我大聲朗讀我的戲,我就異常興奮。可我絕沒有想到,沒有人願聽這麼蹩腳的戲。
有個鄰居家的兒子在布廠工作,每周都能掙到點錢。而我,按鄰居的說法是,整天遊手好閑,無所事事。媽媽決定也讓我去布廠上班。她說,“這可不是為了錢,我總得知道我的兒子在哪兒吧。”
是老祖母帶我去的那家布廠。她感到很苦惱,因為她從沒有想到有這麼一天,我會和那些討人嫌的男孩子混在一起。
在這裏工作的許多熟練短工是德國人,他們在一起,成天快樂地唱歌、神聊,一個粗俗的笑話就能讓他們爆發出一片浪笑。常聽這些,自然也就學了一點。不過,對一個少年單純的耳朵來說,它起不了多大作用,它抓不住我的心。我那時有一副十分出眾的高音亮嗓,一直保持到15歲。人們喜歡聽我唱歌。在布廠,我一被問及是否會唱歌,馬上亮開嗓子就唱,而且都很成功。這樣一來,我隻管唱歌,手裏的工作就由別的孩子做了。每當唱完歌,我告訴他們我還會演戲。霍爾堡和莎士比亞許多整幕的戲我都爛熟於胸,倒背如流。不論男女,都友善地對我點頭、微笑、鼓掌。就這樣,我在布廠度過了最初一段愉快的時光。
然而,有一天,正當我給大家唱著歌,人們在談論我清晰的高音音調時,一個熟練短工叫起來,“他不可能是個男孩子,是個小娘們!”他一把抱住了我。我又哭又叫。其他人反倒覺得這個粗俗的玩笑很開心,很快幫著抓住我的手腳。我扯著嗓子叫喊,真像女孩一樣害羞起來。我衝出布廠,跑回家。媽媽立刻答應再也不讓我去那裏上班了。
我又開始去班克福德夫人家,聽她朗讀,自己也讀,還沒事學點針線活。我發現這手藝對我的木偶劇院非常有用。我縫製了一個針墊,送給班克福德夫人作為生日禮物。成人以後,我發現她還保存著這個針墊。我還認識鄰居裏另一個牧師的遺孀,她讓我大聲為她朗讀她從出借圖書館借來的書。記得其中有本書大概是這樣開篇的:“這是一個風雨狂暴的夜晚,雨點敲擊著窗棱上的玻璃。”——“這是一本好書。”我天真地問她為什麼這麼說。她說,“從一開篇就能斷定,這是本好書。”——我注意到她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十分欽佩。
又一個收獲的季節,媽媽帶我從歐登塞來到她的出生地波根斯鄰居家的一所宅院。住在這兒的這位夫人的父母雇傭過我媽媽。這位夫人早就說讓我們抽空來看看她,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我們是一路走著,花了兩天才到。這座莊園很氣派,招待我們吃的也很豐盛。撇開這個,鄉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真想一輩子就住在這裏。此時正趕上采摘啤酒花的季節,我和媽媽還有很多鄉下農民一起坐在穀倉裏幫著采啤酒花。他們都會講故事,繪聲繪色地講了許多他們親身經曆和親眼所見的趣事,比如長著偶蹄的魔鬼,以及他們所知道的幽靈、預兆什麼的。他們中有個老農說,不管是已經發生的還是將要發生的,上帝知道一切。這話我記得清楚極了,始終盤踞在我的腦子裏。日暮黃昏,我獨自一個人散步,來到離住處不遠的一個深水塘邊。我爬到水中的一塊大石頭上,一個奇怪的想法闖進了腦際,上帝真的知道將要發生的一切嗎?我想,“要是現在他已經決定我將活得很老,而我馬上就跳水自殺,他想的不就沒用了。”轉瞬之間,我堅定而果決地要投水自斃。望著水的最深處,忽然又一個新想法冒了出來:“這是魔鬼要用它的力量控製我!”——我驚恐地叫了一聲,撒腿跑回家,紮到媽媽懷裏,傷心地哭了。但無論是誰,都沒能從我嘴裏問出到底發生了什麼。有個女人說,“他肯定是看到了什麼幽靈。”其實,我自己也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