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日常“幹叫喚”家和隊裏人也是很少有一根線、一袋煙的往來。她從不串門子,也最怕別人到她家去閑坐。唯恐人家偷了她的東西,更怕人家看出她家的底細。就是很少來往的親戚,要是在她家多住上兩天不走,她也得扯雞罵狗地罵起來,轟你走,所以家裏平素很少有人來。就是她拉誰到她家去吃飯,人們也不願意去。因為大家心裏都明白,她的這頓飯是不好吃的。雞吃了她家的東西,也得留下幾根毛才走得脫,更何況是人呢。她一定是有求於你,找你給她幹活,不然她不會白給你吃的。所以你吃的這頓飯,起碼得用三倍四倍的汗水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家的門總是關著,從不讓人看見她家吃的什麼。在她看來,如果讓人看見她家吃得好,別人就會眼紅、忌妒,就會不安逸。可以說從她懂事的那一天起,她就是這樣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以平常不管家裏有沒有錢,她總是叫著窮。幹的鍋蓋老是貼在鍋沿上,連水都喝不起似的。1956年賣餘糧的時候,她一顆也不賣,在地上哭著打滾說家裏沒有。後來隊裏實在無法,讓張二虎帶著民兵到她家一搜,搜出了幾大袋都快黴爛的稻子和麥子。就這樣她為自己掙得了一個大名氣,反映出她個性的“雅號”——“幹叫喚”。久而久之,隊裏的人也就不再叫她黃桂英,而喊她“幹叫喚”。

“幹叫喚”的娘家祖祖輩輩都是在城裏做小生意的。她也是在城裏長大,生意人那種尖酸刻薄、斤斤計較的惡習她全都繼承下來了。新中國成立前,她家在回水坨置有幾畝田。1952年她爹便讓她媽和她到鄉裏守產業,當了農民。後來她和幫她家的小夥計黃有新結了婚。由於黃有新會算計、腦殼也靈活,常偷著出去做點小生意,加上有點老底子,一家人的小日子跟周圍人比起來,確實過得還不錯。就是前些年過細糧關,他們也沒餓著。當大家都餓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個個眼窩深陷時,隔壁人家還聽見她家裏半夜在煮東西吃,油放在鍋裏嗶啪亂爆的聲音。幾次二狗子拿著油炸餅出來吃,被“幹叫喚”拉回去打了一頓。她邊打邊罵:“你在那兒顯什麼富貴,生怕人家沒看見是不。你一個人在那兒吃,周圍好幾個小孩看著,他們見你嘴巴動就想吃,眼睛都快落到餅上了。”從此,她再也不許兒子把東西拿出來,一直要守著他把東西吃完,她才讓走開。

楊永誌和肖蘭英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鴨群從稻田裏趕上公路。這些鴨子排成幾路縱隊,嘎嘎叫著穿過馬路,跑向了東邊的稻田裏。

楊永誌對肖蘭英說:“你在這看著,我去通知‘幹叫喚’,讓她把鴨子趕回去關著。不能再這樣損壞田裏的莊稼。”說完,他便向打穀場走去。

楊永誌剛走,“幹叫喚”就從下邊的田裏冒了出來。肖蘭英和楊永誌趕鴨子時說的那些話,她全都聽見了。那會兒她正蹲在隊上的稻田裏勒稻子。如果那時就站出來,不正好被他們抓個正著。二來楊永誌是上邊派下來的幫村幹部。雖說是看著他長大,鄉裏鄉親估計不會把她怎樣,但她知道,這種事是要引起公憤的,所以她就一直藏著沒有出來。肖蘭英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她氣得蛤蟆似的,肚子一鼓一鼓的。為不被抓住,她隻有忍著讓他們說。這會兒她真氣得要發瘋了,便使出平生的本事,在心裏把她認為最刻薄、最毒辣的罵人的話全翻了出來。她準備等楊永誌一走,就站起來,把剛才受的那頓狗氣全部出出來。她決心要罵得肖蘭英心尖尖都覺得發痛才解氣。

她見楊永誌已走遠了,兜裏的稻子也已掏出來包好,便氣呼呼地從田裏一下站出來,連說帶罵地質問肖蘭英:“你在那裏損誰?哪個像你背著人嚼舌頭。有種,這會兒你就當著老娘麵說。我是你說的那種人,你又能怎麼樣?我看你是丫頭戴不得鳳冠,當個婦女主任就了不得啦。這也想管,那也想管。抱雞母跑趟子,在這壩裏都瘋圓了,手腳都沒處放。大家的碗底子誰都知道,也不需要我說。你那個官,還不是你拿色相勾引當權的得來的。我都替你感到沒臉,真不嫌害臊。”黃桂英罵完這些話,“呸”的一聲,對肖蘭英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接著更難聽的髒話又從她嘴邊傳了過來,“我再缺德也沒有你偷人那樣缺德吧。”

“幹叫喚”罵人、損人是有一套的,蠻橫不講理也是出了名的。誰惹著她,就給你胡罵亂罵,有時她占著理,能罵上你半天。在這方麵,她的確具有極高的本事與聰明才智,用揭別人短處的方法和臨場發揮的形象動作比畫,罵得你五髒氣傷、肺都氣爆,怒火從頭頂上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特別是她發明創造的那些汙穢不堪的言語,更讓你恨得肚皮都脹大了。因此一般人都不敢惹她,鄰裏懼怕她,一些幹部們更是離著她遠些,繞著她走,怕捅了這窩老馬蜂,招惹來這個麻煩精不好收拾。再說哪個當領導的又沒有一星半點的短處露著,不叫別人去抓,就是沒有,她也會給你捕風捉影地編造一些出來損壞你的名聲。所以誰都不願為一件小事招惹上她。這次肖蘭英把這窩老馬蜂捅破了,才招來一頓謾罵。

肖蘭英今年快四十歲,已守寡好幾年。自從前些年丈夫得肺病死後,就沒再嫁,在大隊部院內開個縫衣店,守著女兒過活。憑著心靈手巧,她把店經營得還算過得去,日子也比以往好多了。丈夫剛死那會兒,她受了不少罪。一個婦道人家帶個孩子又要出工,還得幹自留地裏的活。多虧她人緣好,鄉親們經常幫著她,所以也招來不少閑話。年輕時的肖蘭英確實臉蛋長得不錯,身材也好,有幾分姿色,好看的衣服一穿,還像那麼回事。男人總是願意跟漂亮女人接近,所以一些男人經常圍著她轉,心甘情願地幫她做這做那。可好些人幹了多年,連肖蘭英的嘴都沒親過。肖蘭英不是那種隨便就跟人上床的女人,沒有一定本事的男人,她是看不起的。有些男人趁沒旁人的時候,在她麵前動手動腳,都被她馬著臉擋回去,以後就再也不敢了。但幫她幹活當然就沒有以往那樣積極。掃了興的人不幹了,但總有人還要來幫她。

柳剛下放來後,見她孤兒寡母,日子過得艱難,隻要她找他幫忙,也從沒拒絕過,幾下做完就走。但她卻常常借故和柳剛接觸,有些是她能做的,也要去找柳剛幫忙,一有空就往柳剛那兒跑。

肖蘭英確實對柳剛有那個意思。也因他的誠心幫助,一直動著這個念頭。能得到他,是她最理想的選擇。她覺得柳剛文化高、正派、能幹、待人誠懇又老實可靠,有責任心,脾氣也豁達,是個實心實意的人。因此她有點什麼好吃的,也總要給柳剛留著。柳剛神色不好了、生病了,她總是第一個發現。過去看望他、照顧他、幫助他,盡她的可能去為他做事。這些年她給他做了多少雙鞋,買了多少件衣服,都說不清了。雖說柳剛每次都非把錢給她不可,但她覺得隻有這樣做,心裏才會舒坦一些。盡管這些年肖蘭英一直這樣對柳剛,但柳剛從心裏好像並不接受肖蘭英的這片愛,始終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為這肖蘭英哭過多次,還曾當麵對柳剛說:“背後的流言蜚語也好,指指罵罵也好,為了你,這些我都能忍受,唯獨忍受不下去的是你不理我。我做錯了什麼事,你可以當麵說我。但就是不該以這種不冷不熱、要理不睬的態度對待我,叫我覺得與你是不相幹的人。這種情況讓人實在受不了。你想這種日子咋個過,我硬是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折磨我。你的心就是塊石頭,這些年讓我捂在懷裏也應該暖熱了,是塊鐵也該被我無微不至的體貼燙紅了。認識你後,我才感到自己活得有盼頭,生活才過得有味道,做什麼事也才有力氣。是你給了我希望與勇氣,在我心目中,我早就把你當成我的男人了。是老天,是緣分把我們安排在一起,我們為啥子不接受、不珍惜、不愛惜呢?何必還要浪費時日,虛度光陰。拋開那些倫理道德、顧前顧後的想法,為自己快快活活地活些年吧!”她用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從來不曾說得出來的言辭對他說完了內心的話,接著以同樣激動的心情說:“我還從來沒有像愛你這樣喜歡過我那死鬼丈夫,你是我唯一的生活指望了。雖然我已三十多歲了,眼角上也有了皺紋,但和其他同齡的鄉下女人比起來,誰也沒有我顯得年輕、漂亮。要不說出真實歲數,別人還以為我才二十七八呢!”肖蘭英在柳剛麵前表白著。她雖隻上過一年初中,但說起話來還是一套一套的,不但得體、在理,也還受聽。

柳剛沒有開腔,隻是在聽她說。柳剛也知道她的心意,對她多年的關心、照顧,也從心裏感激。在這樣的逆境中,能有她這樣一個知己朋友照顧、一心一意對自己,是他的福氣。如果還有出頭的一天,他一定千倍百倍地償還她、報答她。但他對她的感情始終不願再邁出半步,一是因為妻子劉明芬,他不願再做任何一點對不起她的事。他已經欠她、欠這個家太多。雖說她還在恨他、怨他,這些年一直不理他、不諒解他,但這些都是自己造成的。她獨自撫養一對兒女,非常不容易,也沒有向他提出離婚。這說明她隻是在和他賭氣而已。這些年他就是這樣認為他和妻子的關係的。二來自己還戴著右派帽子,壩子上想占肖蘭英便宜的人也很多,眼睛都盯著的。萬一他們被抓住了,影響不好不說,又得挨鬥。肖蘭英怎麼在這生活,自己怎麼在這兒待下去。所以柳剛一直克製著自己,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也早清楚肖蘭英的意思,有好幾次肖蘭英主動要把身子給他,都被他拒絕了。剛開始有察覺的時候,柳剛有意傷害她。她幾次哭著從他那跑走,可不到半天她又來了,幫他做這做那。

肖蘭英也知道柳剛和劉明芬沒有離婚,但她甘願替她照顧他。一個男人生活中不能沒有女人的嗬護,特別是心靈上的安慰。她就這樣幫劉明芬盡起了對柳剛的責任。她豁出去了,也不怕別人的閑言碎語。這些閑話確實給肖蘭英帶來了極大的傷害。但她毫不在意,當沒聽見,懶得去慪這些閑氣,哪個寡婦門前沒有別人潑來的一攤攤髒水。就是你的行為再檢點、再留意,同樣會有人對你嚼舌頭,說你的壞話。這是她在男人死後的這些年中悟出的一個如何對待這種閑言碎語的想法。因此自己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該怎麼活就怎麼活,不管那些說東道西的事,隻要自己坐得端、行得正,就不怕影子斜,不怕鞋子歪。那些愛嚼舌頭的人想怎麼嚼讓他們嚼去,嘴巴長在人家臉上,又有什麼辦法。所以她照樣關心照顧著他。由於柳剛的為人和那些在窗外偷聽過他們談話的男人的證實,大多數人也相信他們之間沒有鄉裏人認為的那種男女之事。

這事還是柳剛下放到隊裏的第三個年頭的一個晚上,幾個男人悄悄跟在肖蘭英的後邊,見她進了柳剛的飼養房,就躲在窗外。他們先是偷聽,後用指頭蘸上口水,把窗戶紙捅破了偷看。見肖蘭英進柳剛的房子後就不停地幫他做事,做完又跟著進了柳剛的睡房。

進了房的肖蘭英見柳剛襯衣領口上一個扣子掉了,硬要他脫下來幫他縫好。

柳剛推托說:“不需要,等下次洗衣服時再縫。”

肖蘭英堅持要縫。柳剛不好意思再推托,就到另一間屋去脫。

肖蘭英一把拉住他說:“別脫了,天氣冷,你還是穿著,我就這麼給你縫。”

肖蘭英穿好線,開始在柳剛胸前使起針來。臉和身體離他的胸脯都近,她嗅到了男人身上的氣息。自從丈夫死後,她已有好多年沒聞到這種氣息和離男人身體這樣近過。肖蘭英的心開始急劇地跳起來,全身都在發熱,思想怎麼都集中不到一塊,針也穿不進扣子孔裏。隨著思想的走神,她竟忘了手上的活。

柳剛仰著頭,等她把扣子縫好,好放下脖子。見她一時沒有了動靜,便催促著問:“完了嗎?”

肖蘭英這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忙說:“就兩針了。”縫完後,她將嘴湊向前,拿牙去咬斷線。臉一下挨在柳剛的頸脖上,她立即像觸了電似的,全身都癱軟了。那脖子像塊巨大的磁石,把她的臉緊緊地吸住,再也拉不下來。她心裏本就不想離開,便趁機把整個身子都靠在柳剛的身上。手裏的針也掉到地上,空出的兩隻手從腰部把他緊緊抱住。她像發瘋似的,在他的胸前、脖子上快速不停地親著,並順勢把柳剛推倒在床上,用手去解他的褲子。

屋外的人也偷看得情欲猛漲,心癢癢的。就在他們想入非非的時候,柳剛一下推開肖蘭英,站了起來。窗外的人大感意外,覺著柳剛白糟蹋了這個機會。隻見柳剛爬起來後,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嚴肅地說:“別這樣,讓人看見傳出去不好,以後沒臉在這兒生活。”說完,他像是聽見了屋外的動靜,用嘴小聲地“噓”了一下,同時拿手指了指窗戶外麵,示意肖蘭英不要說話。

“怕什麼怕?”肖蘭英看懂了他的意思,坐起來後不以為然地說:“我不怕他們說什麼。誰願嚼舌頭,讓他嚼去,老娘不怕。”

柳剛已扣好衣服往外間走去。他拒絕了她的要求,頭都沒回過來看她一下。這一舉動給肖蘭英火熱的情感上潑了一桶冷水,使她的心硬是涼了半截。她不禁暗暗抱怨:連女人這樣的好意都不肯接受,也許隻有他這樣的男人才會如此冷酷無情。自己這麼愛他,他卻如借了稻子還他糠樣,板著副麵孔自個兒走了,實在讓人無法理解。

柳剛的這般行為確實使肖蘭英心裏很不好受,也叫她徹底地讀懂了他們的關係。照她看來,由於柳剛固執地怕帶來不好影響和擔心隊裏人的爛嘴巴,他們的關係是不可能再向前邁近半步。她隻好把這個想法很好地保存在心底裏,不得不跟在他後麵往睡房門外去了。

窗外的那兩三個男人還在惋惜地議論著柳剛是個傻子,送到麵前的女人都不曉得要。

所以此事傳出去後,壩子裏的人不再相信柳剛和肖蘭英有一腿的謠言。肖蘭英再去幫柳剛,人們也就理解了,閑話也慢慢少了。

今天“幹叫喚”又將這一屎盆扣在了肖蘭英的頭上,氣得她臉都白了,頭發一根根立了起來,想衝過去與她痛打一頓。可她一想到自己是黨員,大小還是個幹部。跟她這種人再鬧下去,眾人麵前她要再來一頓胡說八道,反而不好。於是她沒好氣地說:“你凶,這會兒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明早派工時把你這種醜事拿到社員麵前,讓大家評評理。上回你帶頭搶保管室麥子的事還沒有解決,又接二連三地做損害集體利益的事。看你該不該這樣做,還亂罵人,到時這些賬都要和你算清。”說畢,她自個兒走了。

“幹叫喚”氣衝衝地回到屋裏,把剛才的事丟到一邊,就去放她的雞。她把雞從雞窩裏捉出來,左手捉住母雞的翅膀,右手的中指伸進雞的屁眼裏去摸蛋,唯恐沒摸著,把一個蛋落下了。這是她每天早上必做的事。這會兒她連摸了幾隻雞,屁眼裏都是空的,加上剛才的事還沒氣過,就狠狠地對雞罵起來:“一個個不還債的東西,白吃了老娘的糧食。”說著她啪啪兩巴掌把雞打得在手上亂彈,直叫喚,接著狠狠地擲到門外去,並報複似的自語著,“便宜了你們不成,看我還給你們吃不。”她挨個地往下摸著,有蛋的雞就丟到撒著糧食的屋裏,沒蛋的雞照樣摔出去。最後她捉住一隻大花母雞,見有一個蛋已到屁眼門上,便用手指伸進裏頭一掏,就把這個蛋掏了出來,痛得大花母雞直撲騰亂叫。雞爪子把她手背都抓出血來,可她並不感到痛,放下雞就往筐裏裝這個熱乎乎的帶有血跡的蛋了。

15

草枯葉黃穀上場,秋風陣陣催人忙。回水坨大隊的大春收割已接近尾聲,隻剩下少許晚栽了幾天的稻子沒收。

農活都轉向屋後坡上集體旱地的管理。“幹叫喚”和“錢如命”“想發財”三個人懶洋洋地在那壘著紅薯壟,挖一鋤停一下,就像三天沒吃飯樣有氣無力地動著。她們還假裝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張著口哼著,這個樣子比害了重病的人還艱難。可就這樣“幹叫喚”還覺得幹多了,挖得太快。於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坐下來歇著。

“想發財”見趙誌明和記工員楊永秀朝這邊走來,再看看別人已壘到前頭去了,便提醒道:“他們來了,我們還是刨快點。”

她們幾個人才又幹起來。等趙誌明一走過去,她們手上的活便立即又慢下來。“錢如命”見趙誌明已走得很遠了,便索性把鋤頭一丟,說:“誰給他們賣這種老實力,糊弄得過當官的眼睛就行啦。再費多少九牛二虎之力,靠農業社分那點錢糧是發不起來的。手還沒打直就沒了。”說完,她便在一邊躺下來。

“幹叫喚”更是巴不得躲懶,早就躺在地上。

“想發財”看她倆迅速的動作,說:“你們真比我還積極。”說著,她又扯到前兩天鬧糧的問題上,“你們兩口子還真行,屋裏吃著幹飯,外邊吵著沒糧。誰都知道你們肚子裏賣的什麼藥。”

“她兩口子做事連腳後跟都沒蓋著。”躺在一邊的“錢如命”插進來說,接著又鼓動她們兩人,“還是大家一起幹,逼著隊裏表態,把堆在各家屋裏的稻子穩穩地裝到自己的倉裏,這才是大事。趙誌明總這樣不讓動一粒稻子,誰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上回使那麼大的勁,讓他們支點糧沒解決多大問題。堆在家裏的那些稻子,要是公社知道了,來個命令不準動,我們今年可又苦了,白歡喜一場。夜長夢多,往後的事誰也說不準。還是一起努力,都去找隊上,叫他們趕快下決心。若是他們還不表態,再過幾天全隊的人一起鬧,把各家屋裏的稻子吃穩當才是當務之急。”說完,她坐了起來。

“幹叫喚”聽後覺得是個道理,便說:“以後大家照你說的幹就是。但家裏的錢總不寬裕,現在這活我早就認為沒啥幹頭。靠隊上分那點點發不起家,你們當家的有什麼更好的路子沒有?”

“錢如命”見“幹叫喚”向她討教,側過身子看了下附近沒人,便小聲說:“我們老唐倒有一個法子,看你男人敢不敢做。這倒是賺錢買賣,包你撈著油水。”

“幹叫喚”一聽有賺錢的買賣,便一個翻身從地上坐了起來,精神也來了,催“錢如命”快說:“什麼法子?賺了錢咱兩家各半。”剛說完,她心頭又想,有這種好事你還不去幹,天底下哪有掉餡餅的事,怕又是在整我的腦殼。上幾回都叫我們賠著老本,還是等她說完再看。

“錢如命”附在她的耳邊說:“聽我們那位講,目前廣州那邊銀圓和麝香都挺貴,麝香賣好幾百元一個,銀圓也是幾十元一塊。在我們這銀圓四五元錢一塊,麝香也隻七八十元一個,東西又小,帶在身上方便。”

“幹叫喚”聽了,覺著是個門道,便發誓說:“我們家黃有新不敢做算龜兒子。”她替男人做完主,話題一轉,勁又消了下來說,“可本錢這樣大,到哪去找?”她這樣說,目的是要擠“錢如命”家的錢,免得賠了本自己一個人擔著。但她又怕生意飛了,接著說:“本錢兩家人出,賺錢虧本各一半。”

“錢如命”馬上帶著笑說:“看你說的,我們幾時虧過你。錢嘛,總有路子,活人還能讓尿憋死。目前黑市糧價正貴,拿幾百斤去賣,本錢不就出來了。”

“可我沒有糧食,那點隻夠吃。”“幹叫喚”馬上故作為難地說。

“你別在我跟前哭窮,你的家底瞞得過別人眼睛,還瞞得過我。就是一年不分糧,也餓不著你。”

“看你說的,我家好像成了糧倉。”

“糧倉倒不一定,兩三百斤糧還是有的。”

“好,就這麼定,我替我家男人做主,你給我挑兩百斤米來,一切由我們去辦。買賣跑腿算我們的,但路費、吃飯、工錢你也得認一半。”“幹叫喚”是生意人家庭出身,這點小事也是不肯吃虧。

“你這人算得真精,還沒上床就在說被蓋。吃飯、住店咱也得有個款款,不然除了鍋巴就沒飯了。”“錢如命”也不是弱人,有些不高興地說道。她也很精明地先把這條吃錢的路子給黃有新堵死再說。

“我們還會燒你?就是背個八卦在背上算,也算不過你家老唐。”

她倆就這樣在地裏盤算著生意上的事。“想發財”在一邊聽得幹著急,見她倆謀劃做的生意沒她的份,就起身做活去了。

張二虎、陳長生一幫人往坡上擔糞來了。見她們還在那歇著,便氣憤地說:“別把鉤子坐到土裏去了,磨洋工也要有個樣子。你們半上午做了多少事?就壘了一截紅薯壟子,鬆了屁股大塊地方。看你們怎麼對得起跟大家一樣多的工分,心裏愧不愧?”

這時一些年輕人不平地說:“她們耍,我們也休息。”

陳長生不同意地規勸說:“做人要實在,什麼事不能跟她們學。隊裏的活與大小事指望她們這種人是靠不住的,更不能跟她們看齊。一個人的勁是使不完的,吃點虧算不得什麼。她們跟大家是離著筋、背著道,我們是要靠生產隊撐家過日子,得把一切心思用在生產上。有多大的力就得使多大的力,把所有的勁都掏出來,不要學她們的樣子。屋裏屋外的活都得跟幹自己家的那樣去做,不然我們就不配貧下中農這個稱號。要不毛主席怎麼說年輕人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聽了陳長生的話,小夥子們也不再開腔,感到自己怕多出力氣的思想太不應該,不覺臉上怪不好意思起來。

一會兒工間休息,趙誌明和楊永秀叫大家坐到一起,把往日的工分評了。

張二虎說:“黃有新和唐福先兩家那個施肥工我不讚成現在評。你們到地裏去看一下,一沒施均勻,二沒蓋嚴。滿田都是狗屎堆堆,糞都浪費不少。昨天天黑前,我給他們蓋了一些,但還沒弄完。等他們弄好後再評。”

張二虎的話一說出來,就如捅了黃有新家的馬蜂窩。“幹叫喚”一蹦就跳了起來:“我知道你和我們家是冤家對頭,總想在雞蛋裏麵挑骨頭。我好欺是不?沒有哪個把你家娃兒抱到河裏去洗了腳。不記就不記。我問你哪個掩糞不漏一兩窩。難道你做的就沒有?”

她想以此來挑撥人們對張二虎的不滿,使大家對她產生同情。完了她又打擊挖苦地說:“長期以來壩裏的人這個你也看不順眼,那個你也覺得不如意。不就是個大隊治保主任,在你心裏沒有一個是好人,就你自己對。當了拇指那麼大個官,得意昏了。到處都是該你管的了,真是叫花子坐不得大堂,難怪別人叫你‘二隊長’。想當嘛就上來,可是楊永國又不要你,急得你捶胸口。”

“幹叫喚”說完,覺得自己給張二虎的這一頓罵真解氣,把好久以來存在心裏的不滿全都倒了出來。對報複的渴望和偏愛是“幹叫喚”性格中的又一大突出“優點”。你請她吃了早飯,她是一定請你吃午飯的,這點公平她還是會做到的。知道她的性格的人都不想與她結怨,很不情願地讓著她便是。可張二虎為了集體的事不怕捅她這窩老馬蜂。出於一貫的責任心,他就是要出麵管管,不怕她的挖苦、打擊。